上清界,九宸山。
上清界与变神天战争的号角,最初起鸣于元黄天。
负责九州列宿中枢塔星文对接的灵修最先发现中州星塔断联,中州地域庞大,在姜家与无极道门达成合作后,中州初步铺设星锚一百一十七枚,建立区域星塔十二座。长明宫鸣钟后不久,中州十一座星塔有七座遭到毁灭性打击,中枢星塔恒久闪烁的九州星图尽半数黯淡了下去。
敌方显然有备而来,在短时间内精准控制了与中枢对接的区域星塔。星图上属于中州的地图板块尽数缄默,七座星塔的晖光同时消失。负责监察的弟子没忍住锤烂了桌椅,这意味着守护七座星塔的道门弟子全部遇害,负责镇守的俗家弟子也没能幸免于难。
数十年没有响起的丧钟扯断了众弟子识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掌教身陨之事更是一夜间便将仙门干燥的空气点燃。若非长明宫内属于掌教的魂灯还飘摇不定地亮着,无极道门恐怕已经出现弟子走火入魔的乱相。而后,已经归隐的太上长老们迅速出山稳定局面,但也有些压不住宗门内汹涌疯狂的浪潮。
无极道门新生代弟子已经独当一面,手中的权力与眼线遍布九州。他们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迅速锁定中州的星锚。掌教与灵希真人前往中州参加天殷恒久永乐大典,如今掌教陨落,星塔被毁,灵希真人下落不明,天殷绝无可能在这件事上置身事外。
事情尚未明朗,少数弟子还能勉强冷静分析局势,绝大部分弟子却已经红着眼睛喊出要让天殷付出代价的话来。
“七座星塔同时沦陷,近乎同一时间的精准打击,说天殷内部没有内鬼,谁信?!恒久永乐大典就是一个骗局,掌教定是遭了姜家的毒手!”
“星图半数缄默,半数!于公于私我宗都应该立刻封锁中州,向天殷姜家问责!”
“和中州开战!这些畜生怎能在折辱掌门后不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冷静点!事态还未明朗,不要轻易定论!一个个的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冷静你个***,修到你肚子里了****!”
“……别动手!你们能不能拿出十分之一的教养假装自己还是正道弟子!我*……三清的!别动手!”
“够了!当务之急是找到掌教和灵希真人,哪、哪怕只是残魂!你们现在在这里闹内讧有什么意思!”
“有为而有所不为,不为则我道心不净!”
“天殷信奉的冥神本就是外道孽障,仙门顾及天殷百姓不敢轻举妄动,但内里的污糟谁不知道?!这些年来多少仙门弟子前赴后继化为柴薪填外道的无底坑?为了众多百姓,我们忍了又忍,让了又让!但明知是错的却放任一切,这究竟算什么道?!”
短短一日内,无极道门内被拳头砸碎的桌椅不计其数,一切情绪都像喷薄欲出的火山。
世人苦明尘上仙久矣。
在天剑悬世的年代里,不知多少被明尘阴云笼罩的世家宗族在背地里悄声暗骂,道明尘这年逾千岁的大能还不飞升,徒留在人间作威作福。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实际上,若非明尘传下道统、镇压世道,神舟大陆恐怕会更加动荡。
明尘上仙与人皇氏框定了秩序,规划了律法,守住了人族的底线。更重要的是,他约束了这世上最强大也最难以限制的群体——仙门。
大道无情,天地混沌,世人上下求索,只知长生逍遥,却不知如何攀登。仙门是完全独立于家国之外的势力,修士本身又都拥有滔天的武力。这样一个危险的群体不加以约束,任其随心所欲,最终造成的恶果便是祸害苍生。修士并非全然的善,也并非全然的恶,一个毫无约束的强大群体只会像剪子一样肆意修剪人世的枝桠,任凭心意将世道裁剪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天道不会为世人划分是非黑白,不会亲自告知世人正邪善恶。会这么做的,只有人本身。
无极道门自古便以武德充沛著称,在戴上“第一仙门”的旈冠时也一同担负着守望苍生的重任。要御使这样一辆庞大的战车,手中把持的缰绳轻不得,重不得。过重易折傲骨,过轻迷失方向。这些生来便立于青云之上的天骄一旦失控,仙门便会化作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与残酷血腥的斗兽场。
明尘这一代的先行者们,并没有坐视仙门变成如今一目国的局势。世外苦行与清规戒律消磨了这群天之骄子的浮躁,却为他们留存了人之一生最珍贵罕有的少年意气。
仙门此代弟子正当年少,年少且热血未凉。
他们不知道究竟何种灾难夺走了他们敬爱的掌门,但他们知道,魁首陨落的方向定有邪祟与不公滋长。
无极道门的弟子并不畏惧战斗,也不畏惧死亡。长生逍遥固然痛快,但四海清平天地浩然,才是无极道门上下一心的道。
目前宗门内的弟子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查。主战派的声浪暂时被太上长老压制了下去,较为理智的另一派弟子基本是如今实权的内门长老。
持剑长老湛玄与仪典长老纳兰清辞站在同一战线,在稳定局势后便前往掌教道场太素山调查情报;佐世长老梁修临危受命,暂代代掌门一职,将掌教遇害的消息压在可控范围之内,暂不对外声张;持剑与执法一脉的弟子已经集结,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修为均在金丹期以上的战力。
这支三天便能割据一州的队伍只待持剑长老一声令下,便可化作最锋锐无匹的尖刀,将敌人的斩于剑下。
宗门内澎湃的怒焰没有压抑太久,很快纳兰清辞与湛玄便从太素山上归来,下令封锁太素山。内门八大长老迅速划分好职务,掌泉长老玉珠、诲明长老平心与佐世长老梁修留守,湛玄与纳兰清辞负剑前往中州。外派弟子收到指令紧急回调,宗门各地星塔增派援手,各大分宗进入备战状态,发布友宗联合调令……一条又一条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无极道门这座盘踞在神舟大陆上的庞然大物以最快的速度运作了起来。
任何人都能悲痛欲绝,任何人都能心生恐慌,但年轻一代的顶梁柱们不能。
然而,这支整装待发的持剑弟子还未走出宗门,便撞见了群山。
领队的湛玄迈下台阶,却突然被天光晃了晃眼。待他凝神细看,才发现那是剑刃反射的雪光。
湛玄停住了脚步,抬手,身后随行的弟子同时停步。换下日常常穿的黑衣、身着内门长老服饰的湛玄缓步上前,越众而出。
山门前,另外两支由更年长一辈的内门弟子组成的队伍正端正肃立,这支队伍中的弟子全部佩剑。那晃了湛玄一眼的光亮,便是自某位弟子的剑格上迸发出来的。
湛玄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支队伍中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大部分人湛玄曾经都要唤一声师姐师兄。这些比当代弟子年长许多的内门弟子,有些已经自成一派,有些已经成为了分宗的长老或者掌门,有些则已经不问世事闭关潜修。但如今,他们站在这里,神情肃穆,一如鼎盛之年。
故人容颜未改,岁月却像拍打礁石的河水,将沧桑镌刻在他们眉宇之间。
年轻一代的弟子与年长一辈的弟子狭路相逢,彼此相视,看上去没有不同,但分明又有所不同。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湛玄也并不陌生——无极道门已经隐退的三位太上长老,清仪太上,纯钧太上,以及职务已经转交门下弟子、却还未完全卸任的执法长老明德太上。湛玄率先看向自己的师父,这个平日里行事洒脱、偶尔有些顽童风范的长者负手而立,眼神没有瞥向他,面上也看不出情绪。倒是相对而立的清仪道人与明德上仙原本似在谈话,但在湛玄一行人接近时,她们短暂沉默,随即转眸朝他们望来。
湛玄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得两位太上的眼神透着一丝古怪。
明德上人如往常般不苟言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发。这位铁面无私的太上长老曾是宗门内最令人恐惧的存在,她执掌宗门戒律,框定天下正法。许多少不知事触犯了清规的弟子都被这位长老罚过。明尘上仙那一代人的位序里,明德上人位列三席。她本身是渡劫期大能,距离大乘仅有一步之遥。
明德上人积威甚重,站在远处便如一座巍峨的山。相较之下,清仪上人就像山涧流水,不笑也温,自成风雅。
“卸剑。”清仪道人开口,语气温然,“你们留守宗门,就此止步吧。”
湛玄顿住脚步:“……什么?”
“此次中州之行,由本座率队前往。”清仪道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却自有威仪,“中州水深,背后牵扯了太多权系密事。你们根基尚浅,不要为此折了自己的前程。湛玄,将你们查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座。”
“没有小辈顶在前头打生打死,前辈反而独善其身的道理。”清仪道人轻瞥湛玄身后的队伍,她的眼神分量很重,透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所以,卸剑吧。”
湛玄没有接话,而是转头去看明德上人与自己的师尊。然而两位比清仪道人更年长的太上长老只是肃穆而立,没有阻止清仪道人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