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缘浅行于虚妄之间,徒步涉过光阴的河。
她身旁与之同行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中有无数走马灯一闪而过,光影如旋转飞逝的画片,在灰暗处明明灭灭。
时间、空间的天道法则在此混淆。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此处重叠,形意驳杂,光怪陆离。
梵缘浅看见一颗种子,它还未破壳便干瘪枯死,下一刻又忽而萌芽,粲然开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短短几个吐息间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者;几个眨眼的间隙,老者又重回青壮,却在盛年间战死沙场;一个芳华正茂的少女,梵缘浅看见她权倾朝野,也看见她在幼年时遭奸人所害,溺毙荷塘。
无数男女老少的面孔重重叠叠,于此上映着荒诞怪异的离合悲欢。
若凡人身临此境,这些光影只消一眼便会让人失心疯狂。但落在梵缘浅眼中,却是雁过无痕、雪落无声,不垢半分尘。
梵缘浅有意深入雾海,摸清这些灰雾的本质。
“这片雾海中的水,能扰乱天道时序的法则,能混淆人世的无常因果……”梵缘浅掬起一捧灰雾,看着灰雾从指隙间淌下,“但冥神是执掌死亡的神祇,祂之道义虽然有损神舟生死轮回之道,却依旧在神舟天道的笼罩之下。混淆天道、改逆因果……这不是冥神的权能。
“有什么东西——”
梵缘浅缓缓抬头,望着混沌蒙昧的天:“有什么东西,将神舟的天道……污染了?”
这突兀又无甚根据的猜测,让梵缘浅心中愣怔。她记得自己步入了骨君的神国,闯入了被魔修视作生灵禁地的诡雾森林。拂雪说楚夭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这片森林里,而她阴差阳错之下还得到了一些与师哥有关的情报信息。但闯入诡雾后,梵缘浅才发现此间因果错乱,时序倒逆。她无意间回到了过去,干涉了师哥的因果。
但说她究竟改变了什么?那也没有。她看见师哥依旧成了魔修,手刃血煞魔尊后将其座下的城池化作浮屠炼狱。师哥犯下滔天杀孽,无数魔修惨死在师哥手中。这些魔修身陨后甚至没能兵解超脱。师哥将满城魔修的魂魄囚于三千浮屠狱中,令其日日夜夜受死魂的恨火烧灼。
她释放了魔修口中的“鬼王”,引渡师哥自狱中逃生……但该死的人依旧死去,该负的业依旧负在肩上。冥冥之中,一切都与既定的命运相契相合。
梵缘浅无意置喙师哥的抉择,她明白,师哥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杀之路。“若因果的缘结不在过去,那在何处?”梵缘浅双手合十,低垂眉眼的模样像极了庙中的神佛,“不在未来,只在当下。”
梵缘浅这一辈的佛门弟子是被梵觉深带大的,佛门经义向来高深晦涩,难以付之于言语。在梵缘浅的记忆里,师父就没少唉声叹气,说师哥天纵奇才,为人通透,路子却邪。不过净初主持自己原也是乡野悍匪出身,皈依佛门后也没学成正统僧人的行事风度,便也随弟子去了。
梵缘浅对师哥道的了解不够深刻,但她知道师哥对无常因果的参悟——他不为自己过去做出的抉择自苦,亦不让未来的自己悔恨今时的自我。如此纵横三世之间,无愧于心,无愧于己,便始终是本来面目。
梵缘浅双手合十,她未能逆改师哥的过去,那便是因缘如此。此番奇遇,她所作所为皆发乎本心。无论何种结局,她都不应心怀愧悔。
梵缘浅朝更深的黑暗中走去,冥冥中,她感觉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或许就在不远处。
师父常说,她与师哥互为因果。后来师哥离开塔林,销声匿迹。传闻师哥身堕魔道时,梵缘浅曾想过,若师哥为俗世过往泥足深陷,她是否能渡他成佛?
可是,师哥虽纳魔炁,但向佛之心未改,无需她为之引渡。师父的话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呢?
梵缘浅停住了脚步。
她下半身淌在如雾如露的“水”中,周围是光怪陆离的幻影。比夜色更深邃的黑暗中,梵缘浅双眼轻阖。
她双手合十,八方不动,就连袈裟与长发都停止了摇摆的弧度。
她的吐息心跳,也在一瞬间变得近似于无。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阴影。或许是因为黑暗蒙蔽了人的感知,又或许是渺小的蝼蚁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祂就在前方不远处。梵缘浅走了很久很久,但当她终于察觉到“祂”的存在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不过是神前桌案的一尺之路。
——那是一樽观音像。
庞大如山峦,生有千手千臂的观音像,祂盘腿端坐在莲台之上,真容匿于茫茫雾海之中。梵缘浅看不清祂的面容,但祂看见了她,祂注视着她,祂在她察觉到前一直死死地盯着她——观音本该清圣无暇的神像上,成千上万双眼睛正滴溜溜地转动着,一瞬不瞬地俯瞰神前案上的蝼蚁。
那些眼睛中蕴藏着万千思绪,好奇、欣悦、怨恨、恶意、贪婪、暴戾、疯狂……
众生千面,千面千相。
梵缘浅垂首,长达数息的缄默后,她才缓缓抬眸。
再次睁开眼睛时,梵缘浅忽而有了极其诡异的视角——“她”的视野突然变得很高很高,以至于被“她”俯瞰的人变得无比渺小。“她”看见了“自己”,一个渺小如尘的人影。梵缘浅仰着头,祂垂着首,祂们互相对视,眼中却又奇诡无比地倒映着鲜明的彼此。
祂高踞莲台,没于雾海,而那小小的人类,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婴孩似哭似笑的悲泣,她曾以为那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鬼物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身后一射之地逐渐接近,到后来近在咫尺,在她耳边响起。
但当婴啼声再次出现时,梵缘浅才发现自己错了。她的感官蒙蔽了她,那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从她自己口中传来的。
祂们的遗骸浸泡在泥泞的血肉里,于死亡中迎来了新生;祂们在她体内生根发芽,生出一千双手,一千双眼,一千张面庞;祂们借她的喉骨发声,借她的血肉哀嚎。世间一切不被允许的生与一切劫数下的死,都在“她”体内趋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