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运河的水位涨得怪异。
扬州府衙各官员,十分重视,上报朝廷。
朝廷命运河沿岸各州府长官,任本地的“河堤使”,对水位涨落随时上报。
官府设报汛驿站。
报汛又叫“水报”,与战时的“兵报”一样重要。
扬州府衙派了许多差役,修葺闸门。然而,水流的巨大冲力却将闸门冲坏了。差役们急得焦头烂额。
一个治水的小吏,忽然想到,去年岁尾,修堤的时候,一个工匠提过“明沟暗渠”的方法,现在想来,不失为一个好点子。
小吏翻册子,查到那个工匠是从三十里外的“家洼”来的,似乎还是个教书先生,模样丑了些,谈吐却不俗。
小吏带了几个人,去了家洼。
山民们见了官兵,大骇,听闻是找先生,便警惕道:“何事”
待小吏说清来由,山民们方指着村西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道:“先生在那里,给孩子们讲书呢。”
小吏来到茅草屋门口。
天热了,那先生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如麻风病人一般,怕见风。
他身上的衣裳,虽破旧,但一尘不染。他手执书卷,向孩子们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孩子们跟着他念。
先生讲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士不可以不弘大、刚强而有毅力,因为他责任重大,道路遥远。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难道还不重大吗奋斗终身,到死方停下来,难道路程还不遥远吗”
有个赤脚的小孩儿,问道:“先生,什么是仁”
先生微笑道:“仁者,爱人。”
小孩儿歪头,认真道:“先生,仁者爱的人是谁呢”
先生顿了顿,朗声道:“天下的每一个人。”
“包括不认识的人吗”
“是。举凡百姓,都在其中。若有一日,你们科考得中,做了官,一定要做个爱民的好官。”
他拿起一块土疙瘩,在地上写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在门外站着的小吏心中兀地升起一股敬畏。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敬畏从何而来。
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乡野教书先生罢了。
为甚觉得,他的身影模糊成陈旧的书本上的剪影呢他那嘶哑的声音,竟像庙堂上久违的清鸣。小吏看着自己身上的皂袍,竟无所适从起来。
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可如今的官府衙门,上下贪墨,鱼肉百姓,何曾有半点不忍心
过了许久,课散了,小吏方清了清嗓子,向那先生说明来意。
先生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治水是大事。”
遂即,收拾了几件衣衫、几本书,随小吏去了。
小吏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曾是两榜进士,以一篇《谏上治水疏》的时策文,得获鼎鼎大名的前任首辅张太岳青眼。于国事,无论是民生、吏治、税收、水利,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险些成为万历新政的继施者。
只是,随着张太岳的死亡,万历新政很快化作了尘烟。不过留下一段“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传说罢了。
先生的到来,帮了小吏不少忙。
渐渐地,小吏待他颇为敬重。
所谓“明沟暗渠”,便是将地上、地下结合起来,构成水系,相连,成为蓄水池,调解雨水流量,减缓排水压力。
可是,五月中旬,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乃往年所未有。
至五月底,方停。
五月的最后一日,扬州出了很大的日头。
接下来,连晴几日。
人们放下心来,以为防汛的危机已过。
唯有家洼的那个先生,一遍遍在河堤巡视着,时而看看水位,时而看看河堤沿岸的树木,时而抬头看看天,心事重重。
六月初五。
小吏喊他去庆功喝酒,他没去,仍守在河堤。
天快黑的时候,柳树后头猛地蹿出一个人影。
“先生——”
来人是练,她急急唤道。
先生抬头,环顾左右,道:“不是说过,让你莫要来找我么。若让她看见了,便不好了。”
练坐在他身旁,沉默一会儿,道:“先生,明日,便是东家的婚期。”
“嗯。”
先生轻轻应了声。
他的双眼有片刻的凝滞。
心里有一根弦,断了。剩下残余的音调,晃晃荡荡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在心中早早设想了无数次这个场景,今,这个场景终是要到了。
双桨浪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