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先生念着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冬日的屋檐,水结成冰棱,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在他心里。凉凉的。昔日,红纱帐中,她的唇亦是这般凉凉的。
练说着:“东家今儿试了嫁衣,大红色的,上面绣了凤凰,还有云霞……”
“好看吗”
“好看。”练道。
她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先生。
“东家从前穿过嫁衣,先生看到过。”
机敏如她,在看到东家头上的竹簪时,就觉察到了不对。在乡间时,她曾看到先生在打磨一支簪子,小心翼翼地刻字。一次做得不好,便重做。一遍一遍,不知厌烦。
在五月初一的抢亲事件中,她脑海中模糊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她跟着先生,跑了几里路。先生恼了,让她回来。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既担心东家,为甚又不肯让她知道既不曾远离,为甚不肯相守
先生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苦难,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浑身烧伤,隐姓埋名。一身的才学,只能如乡野匹夫一般讨生活。上山,下地,做工匠。倒是不收一文束修,教孩子念书的时刻,是他最快乐的辰光。
先生是想让东家更好地活着吧。
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她似懂非懂。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练无数次忍不住开口,想告诉东家,可一想到先生的叮嘱,便左右为难。
她本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瞒着这么大一件事。瞒得很辛苦。
当秦相公将新嫁衣送来的那一霎,她站在东家身后,张开嘴,觉得有些话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最终却随着风飘走了。
来不及了。
练觉得这种感觉就像她在山里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只兔子在她的眼前消失,她怎么都抓不住。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觉不是滋味儿。
“她从前穿嫁衣的时候,我没看到。这次,我应该……也看不到了。”先生道。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先生看着运河的水,再也不发一言。
霜打梧桐,半生半死。他如今,可不就是一个半生半死的人么
又有什么资格伤怀
何忍负之。
何忍负之。
他现时能做的,不过是尽己之力罢了。
练离开后,先生去找了小吏。
他告诉小吏一个他观测很久,慎重得出的结果:明日开始,扬州城的暴雨会卷土重来。扬州内城地势颇低,一旦运河的水泛滥,会倒灌,淹城。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今晚,必须将泄洪口炸开。
他等着小吏将他的话上报知府。
小吏听到他的话,面露难色,道:“连晴多日,府衙诸位大人皆道危机已解。你看,现时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我若突然如此上报,只怕是会被责怪。”
先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吕氏春秋》中将云分为山云、水云、旱云、雨云,我连续几日,观……”
小吏摆摆手,打断他,道:“先生休要再说,我知你有几分本事,但天象难测,不是你一个山里人能知的。朝廷派了司天监的人到扬州来,岂不比你通达渊博司天监的人说无碍,便是无碍。我敬先生助我,但先生也该不叫我为难才好。”
先生还要再坚持。
小吏急道:“实话告诉先生,泄洪口绝对不可能炸!”
“为甚”先生追问。
“泄洪口正对着郑家的私田,一旦泄洪口炸开,郑家的大片私田全要被淹!且,还有郑家的家庙!”
立太子后,郑贵妃不过是被冷落了半月,很快就复宠了。因太医诊出了喜脉之故,万岁大喜,加封其为“皇贵妃”。虽有孕不能侍寝,但万岁仍然夜夜前往承乾宫陪伴。爱重之心,人人尽知。
郑贵妃此番圣眷,更胜从前。
这样的情势下,谁敢毁了郑家的私田
若惹怒了郑皇贵妃,乌纱要不要项上的头颅要不要
先生心中愤慨,一股气憋闷在肺腑,挣红了脸。
他不再磨缠小吏,而是到府衙门前,敲响了鸣冤鼓。
过了今晚,就晚了,晚了。
然而,当他在公堂上陈明事由,官老爷一拍惊堂木,道了声“胡闹”,便命衙役将他叉了出去……
先生心急如焚,行至河堤。
他在河堤上,站到子夜。
良言唤不醒享乐人。
他的孤独比在朝堂之时犹甚。
疏星点点。
明日。
明日是她的婚期。
明日更是扬州城极有可能被淹的日子。
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转身,向家洼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