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面孔,与我梦里孱弱小男孩的面孔重叠起来。
我唇边不觉浮上浅而柔和的笑意:“姊姊在梦里回净觉寺了。”
听得“净觉寺”三字,他一怔。
“姊姊……想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梦见我生了一场风寒,躺在净觉寺的稻草上,你用破瓦舀来水喂我,你说,姊姊,求求你,不要死。还有,在光岳楼,你让我等等你,你去引开冯家的人。”
他霎时落下泪来:“姊姊,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光岳楼一别,我和你就此失散。我恨死了冯家的人。他们在街头撞见我们,言巧语将我们带回家,说要领养我们。我们好欢喜,以为终有落脚处,以后能吃饱饭了,再不用走南闯北、挨打受骂了。可他们,竟想将我卖去做娈童,将你卖去风月场所。你带着我,逃了出来。他们穷追不舍,后来,我还是被他们捉回去了,半年后,他们把我卖给了曹厂公。而你,听说是又回到了杂技班,不久,便失踪了。五年前,我杀光了冯家所有人。血流得到处都是,就像开了满屋子的。”
张大人手下的密探说得没错,他果然是灭了冯家满门。
原来这其中,发生过这么曲折的故事。
我再度回到杂技班。身受重伤。在班主眼中,失去价值。随后,被祝家母亲收养。小时候,母亲之所以带我出门,总避开舞龙舞狮的队伍,应是怕我想起伤心事吧。
如此,一切都连贯起来。
“姊姊,我们从前最想要的,不过是安稳二字。可我们从未得到过。”
他的声音,轻如炊烟。
我忽然想起秦明旭的话来。
我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掳走了秦夫人”
他低下头,不答。
我复又问道:“你如实告诉我,秦夫人失踪了,是不是你做的”
好一会子,他道:“姊姊,你莫要管这些事。我不想你知道。”
“你不想我知道,我还是知道了。”
我艰难地坐起身来,急道:“你不能这样做!你可知秦夫人是何人”
他道:“我知。她是张太岳心上的要紧人。张太岳为何不声不响,杀了班主他堂堂首辅,能与一个江湖伶人有何过节分明是杀人灭口。我必须知道,那班主究竟说出了什么,让张太岳下这般狠手。他不仁,便休怪我不义。我冯高,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话音未落,外头来了人,他一闪身,便去了。
我想说的话,噎在腹中,怄出满心的隐忧来。
李太后命宫人送来了滋补汤。
宫人服侍我喝下,方去。
我等着冯高再度过来,等到半夜,却不见他来。
更漏迟迟。
我辗转反侧。
冯高年幼坎坷,手段极端,他会把秦夫人如何呢
若是酿下大错,可就真的回天无力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
我起身,嘱宫人回太后,我身子已好多了,思念家人,想回府休养。
这厢,三摇两晃,出得宫来,跟车夫说,去张府。
待我见到张大人的时候,他正躺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手上握着一些残渣,像是玉镯的碎片。
他面容大恸,见了我,白的胡须抖动着。
“桑榆——”
我伏在他膝边:“大人,这是什么”
“这是青遥的玉镯。当年,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曾在信中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随身带着。方才,东厂来人,将这个给我。他们说……”他掩住面。
“大人——”我哽咽了。
我不愿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消息。
他道:“他们说,青遥害怕连累我,被囚于密室的时候,摔碎玉镯,自尽。被东厂的番子们发现,救了回来,但身受重伤。他们还说,厂公给我带话,这次救回来,但下次未必还有人救。”
断弦犹可续,覆水不可收。
事到如今,局中人左右难为。
“桑榆,你可知道,他对我提了什么条件”
风从窗口吹进来。
地上落了几片牡丹瓣。
张府中清贵长盛的牡丹,终也见凋零之势。
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白居易的那句: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张大人道:“他说,不许程淮时再负责新政之事。我答应了他,已写了折子,呈交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