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当天晚上,豁出去的杨默正在陪着自家的寿星岳父喝酒呢,一通电话便直接打到了家里,说是部里面的领导听闻杨默过来了,想要见一见这位石油系统出身,这两年名气颇大的后起之秀。
当然,同时也点了穆思远的名,让他到时候一起过去,大抵是想关怀一下这位下属在岗位调整后的工作和生活。
本系统内的领导相招,杨默自然不能说半个不字。
于是第二天早上,二人便坐上了专车,按照电话里交代的时间,循着领导视察小组的行程,赶到了工作视察点。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疑,领导视察小组今天早上的工作视察点,恰好是孤岛一号综合处理站。
于是乎,等到二人远远地下了车,走进这座占地只有三百亩的综合性业务平台的时候,被一大群人簇拥着的领导小组忽然停下了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身材有些魁梧的中年人在原地后,队伍便继续往前挪动了。
“蔡司,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们来晚了,竟然还要劳烦您专门等我们。”
“蔡司好。”
随着一长一短两声招呼,站在穆思远身后半个身位的杨默终于看清了这位领导的长相。
国字脸,八字眉,狮鼻,嘴唇稍微有点厚,肩膀有些阔,个头很高,甚至比自己还高出个四五公分的样子;
与赵老那副宛若乡村老人的形象不一样,此人身上的气势很足,即便没有说话,身体姿态的一些细节,也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看着对方这幅身板面相,杨默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平日里在工作中表现的也很强势,但实际上,他最不愿与这种一看就知道很强势的领导打交道。
但没办法,与其它的央企单位不一样,石油部自从1988年改组成为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后,经营主导权大量下放至各地的油田分公司,相关的监管职能却划归到了能源部和石油化学工业局(此时还没成立国家能源局),这种情况一直要到下一轮的改革完成,成立了三桶油后才有明显改变;
简单来说,就是如今的石油系统,主要干部的任免权、大型项目的立项权、生产任务的制定权、以及预算分配权是掌握在总公司手里的,但是监管权和验收标准的制定权却是掌握在能源部和石油化学工业局手里的。
因此,当你在石油系统里的职级提升上来以后,基本上是避免不了与这些部门的领导打交道的……双方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后世商业银行系统与银监会之间的关系,但制约力却又没那么强。
………………
“嗯,老穆,今天气色看上去不错,看来总公司对你这次的工作调动,你自己已经调整过来了。”
见了面后,蔡正伟并没有第一时间跟杨默这个他主动邀请过来的年轻人打招呼,而是对着穆思远寒暄了起来。
穆思远露出一个谦恭的笑容:“蔡司哪里话,都是在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嘛,哪里有什么调整不调整的……祖国建设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这点起码的觉悟,我还是有的。”
蔡正伟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穆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话说回来,以前你虽然是在党委办公室(综合管理部)工作,但毕竟只是一个副职;如今总公司那边把你调整到党委组织部去主持工作,这也是对你的重用嘛!”
穆思远笑着点了点头,连忙称是,心中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
不管在什么系统里,从来都不是单以职位论英雄。
的确,以前他只是个副厅,在党委办公室这种要冲部门,一个副职往往会存在着夹心饼的尴尬;所以按理来说,总公司那边把他提为正厅,经过开会投票后决定将其调整为党委组织部的工作负责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实打实的高升才对。
但问题是,以前他虽然名义上只是个副职,但却是降本增效工作小组的工作负责人,直接关系到五年内分流20万职工的计划是否能够顺利实施。
这么多职工的分流工作,堪称是关系到东营指挥部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除非是组织上下了正式文件,否则所有事情与其相比,都要靠边站。
所以他穆思远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才能如此的呼风唤雨,甚至几次给自家女婿所在的大华公司追加大额预算,都在会上很顺利地得到了通过……无它,没有人敢拿那二十万需要安顿的职工冒险而已。
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他那副职的身份,其实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众所周知,像这种优化分流工作,过程中肯定少不了无数的争议和矛盾,被闹得焦头烂额的各个二级单位要是没有情绪才怪,可有着核心机关单位的一众正职在前面顶着,就算大家伙知道这货才是减员增效工作的负责人,但在思维惯性下,总会免不了将其视为指挥部推出来的替死鬼,因此在中基层舆论上,真正恨他的人不多,最起码没有把他的名声搞臭。
但现在呢,他被提为正厅,然后从党委办公室调整到组织部负责工作去了,甚至连他减员增效工作小组负责人的身份都没摘下来,明面上这是高升,事实上也是高升;但是这里面却蕴含着一个细思极恐的信息。
为什么在还有十多万职工的分流安置工作还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就会把穆思远提到党委组织部部长这种绝对的台前要害?
那说明总公司认为,现在已经不需要太过保护这货了呗,减员增效工作过程中该承担的因果,尽管让他承了便是,至于他自己会不会产生个人情绪,已经不重要了。
华夏从来都是个人情社会,各个系统在给重要干部安排担子时,往往都会非常重视个人的感受,甚至会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可现在为什么会一下子忽视了穆思远的个人感受?
很明显,上面通过评估后,大致觉得剩下的那十多万职工的分流安顿工作,即便穆思远撂挑子,那顺利推进下去也不存在多大的问题。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
呵呵,这就不得不提杨默这位好女婿了。
计划在一年半后正式投入运营的孤岛二号项目,计划围绕孤岛二号项目拓增和迁移的各种化工类产业群,津门-德州油气管线的施工与维护、乃至于油气管道铺设后在国家大力发展华北化工产业带的战略下可以集约的各种相关产业……合在一起,可以解决的就业岗位何止十万计?
像上述的那些项目,一经确定后断无中途叫停的可能性不说,即便是不考虑这些项目新增的岗位迁移数量,近一年多来,德州地区那堪称飞跃发展的以人造纤维和pvC为代表的化工产业,在未来的三年内,也足以解决那些职工的分流问题。
也就是说,原本计划在五年内不惜代价才能完成的职工分流任务,被杨默两年内就提前解决掉了。
而且杨默的解决方式是夯实产业基础,而非见缝插针的安排岗位;
这意味着只要德州地区的化工产业发展势头没有被打断,现在不管是谁来主抓减员增效工作,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的完成既定任务……没办法,东营指挥部这边的职工与这些产业的适配性太高了。
当然,如果杨默不爽的话,凭借着其对德州乃至鲁豫冀工业制造协从框架范围内的各个城市的强大影响力,哪怕双方的适配性再高,后续的减员增效工作也未必能顺利推进。
但有意思的来了,随着上一次这对翁婿就孤岛二号项目的事情差点闹掰,大家这才发现,穆思远似乎对于自家这位女婿的影响力,似乎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两者之间虽然没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但是杨默这位主见极强的女婿并不会太过考虑自家老丈人的想法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既然不需要太过顾忌杨默的想法,那么总公司和东营指挥部这边在“大事已经基本尘埃落定”的情况下,自然也无需跟以前似的,过于照顾穆思远的个人感受……事实上,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穆思远的影响力增长的实在是太快了,没人愿意继续给这货继续猥琐发育的机会。
当然,最起码的面子是要给的,不然的话,穆思远这次的调动,难说就会变成纪委监督部部长这种隔空高高束起,甚至是群团工作部部长这种光有面子没有里子的高职。
可以说,单从家庭的角度出发,虽然当初的穆思远没有完全考虑自家女婿的感受,但杨默的反击,却也是十足的坑爹行为……石油系统是一个极为复杂地生态,到了穆思远和杨默这种层级,很多动作都会被十倍放大解读。
………………
跟穆思远寒暄了几句后,蔡正伟这才转向杨默,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你就是小杨?”
杨默脸上露出一抹客套而谦逊的笑容,然后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去:“您好,蔡司,我是杨默。”
礼节性地握手之后,杨默便退回了穆思远身后,竟然没有借机与蔡正伟说些恭维的寒暄。
好歹也在大华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多,他自然看得出来,刚才蔡正伟那番话表面上好像是在慰问和安抚自家老岳父,但实际上却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如今的处境……穆思远如今已经是党委组织部的部长了,虽然顺利往前进了一步,但他可没办法再如同以前在党委办公室这种什么事都可以掺和一下的部门里当副职时,借用自己的便利事无巨细地帮衬你了。
一般来说,当面放出这种隐晦的提醒,要么就是打算敲打自己,要么就是打算收服自己,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杨默乐于接受的。
蔡正伟见状,想起外界对杨默这个人的评价,也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抬手示意边走边聊,然后朝着四周看了看,最终却是感慨似地叹了口气:“果然不愧是你们东营指挥部的骄傲啊,能在今年的评审中获得鲁班奖,我刚才听了听你们工作人员的介绍,你们这个孤岛一号综合处理站,一些技术还是很先进的。”
穆思远用余光扫了扫身后那位仿佛修了闭口禅的女婿,赶紧陪着笑了起来:“哪里哪里,蔡司过奖了,孤岛一号综合处理站设计的年处理液量是2000万立方米,年处理原油700万吨;这个处理量连东营本地生产出来的原油都无法满足,距离部里面的期待还有不少的差距;在加上孤岛一号综合处理站毕竟用的是几年前的技术,未来依旧需要不断改进技术,提升原油处理量和水平。”
所谓月盈则亏,在领导面前哭穷是任何一名下属需要具备的基础素养,而且他并不知道蔡正伟此次过来的目的,因此说话收着点总归不是什么坏处。
蔡正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所以当初孤岛二号项目落地的时候,部里面才会这么支持引进国外的先进设备和技术的嘛,现在世界的化工界正迎来一波新的技术飞跃,要是故步自封,还拿着几年前的过时技术当成香饽饽,那是要吃大亏的,不但不能再产能上满足国内日益增长的化工原料需求,还会使得我们跟国外的技术差距越拉越远,这完全不符合组织上的期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