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将军庙前。
早已是人声鼎沸。
闻讯的坊民们怀着忧惧与希冀不住聚集而来,连带着城里的巡神们也被惊动,阴伏身形,在空中警惕观望。
毕竟人若滴水,汇而成洪,一旦啸聚,再懦弱的人也会生出些狂热与胆气。
譬如而今,人群簇拥着华翁返回邸店而去,华翁这领头人还在忧心忡忡,人群却莫名开始呼喊、欢腾,仿佛取得了什么无端端的胜利,仿佛窟窿城给予的危机已然不值一提。
直到被一小伙人拦住去路。
先迎上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衣作考究,态度很是恭敬,说话间腰没挺直过。
“哎呀!华老原来在这里么?可还无恙?真教晚辈一番苦寻。”
“你是何人?”
“华老说笑了,晚辈孙丙成啊。”
“恕某老眼昏发,方才远远瞧见,看着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眼下近了,原来是孙掌柜的。怎么几天不见,变了模样。”
那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
“这人是谁?”
李长安在人群中问。
黄尾答道:
“他便是设计坑害的华老那厮。”
“还敢进富贵坊?”李长安奇道,“胆子不小。”
“他若有卯蛋,又岂会为虎作伥。”
黄尾悄悄指点着孙丙成身后同行的几个汉子。个个身形彪悍,姿态张狂,望之都不似良善。
“打头那人姓罗名勇,绰号‘天不收’,是罗振光的亲弟弟。”
“罗振光”这个名字李长安记得,是城内一家大帮会“潮义信”的首领,在窟窿城称呼鬼王祖爷爷。
————
四下一片哄笑。
孙丙成没有发火,他飞快瞟了眼周遭,坊民已将四面八方围了个严实。
他的腰杆弯得更低。
“大抵是忧心华老,不知不觉形容憔悴。”
“忧心老夫?是忧心邸店才对吧。”华翁冷言冷语,“离契约上验收的日子还有五天,孙掌柜催得比无常还急!”
孙丙成摆手连道“不敢”。
“华老对我误解太深,可我对华老一片丹心,这次来……”他顿住话头,望了眼身后的同伴,然后吸了一口大气,“实在是有个天大的好事要告知华老。”
周遭顿时一片哄闹,并夹杂数不清的污言秽语。
这杀千刀的片子嘴里也有好事?无外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
华翁让大伙安静,瞧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样。
孙丙成喏喏两声,继续说道:“罗当家托我转告,说粮仓之事一场误会,‘潮义信’绝无插手富贵坊的意思。但也确实想要收购邸店,罗当家说只要您老愿意渡让地契,不但可出三倍的高价,连粮仓违约的赔偿也一并帮您承担了。”
果然无耻之尤。
华翁冷哼一声,不想理会。
但周遭的人们已然按耐不住怒火,纷纷怒斥。
“你这吃里扒外的杂种,还在这假惺惺!”
孙丙成开始还在强撑着狡辩:“两方都有益的法子,如何假惺惺?”
“呸!若非你成心欺骗,如何有今日!”
“这白纸黑字写在契书上的如何是骗?!”
孙丙成的狡辩理所当然招致了更多的愤怒,一个年轻人咬牙切齿:“与他饶舌作甚?他不过是条走狗!该当扒了他的狗皮。”身边人一同高呼,要来动手。
孙丙成吓得连连后退,却被罗勇抬手抵住,又在肩上重重一拍,无视了人群滔天的怒火,抱着臂膀抵直上前,几乎将胸膛抵到了年轻人的拳头前。
“狗?”
罗勇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反问。
“谁的狗?!”
“自是……”年轻人话到嘴边却忽而吞声,倒把自个儿一张脸憋得通红。
“怎么?”罗勇神情不屑,“不敢说?好!我帮你说。”
他双手抱拳虚虚往城内方向一拜。
“自是窟窿城的狗!是十方威德法王他老人家的狗!”
“十方威德法王”轻飘飘六个字似无形的手,霎时间,扼住了满场人的咽喉。都说钱唐人崇鬼敬神,是他们比别人虔诚?不,是因为他们离鬼神更近!
罗勇昂首环顾,目光所及,人群中有的恨恨按下怒火,有的怯怯错开目光,还有的尽力挪动脚步试图离街边那些传言藏匿鬼魅的沟渠远上一些。
鬼神威风下,凡人的愤恨何值一提呢?
罗勇于是志得意满,嗤笑一声,转身到华翁跟前。
抱拳唤了句:“老相公。”
华翁冷脸相对。
罗勇不以为意,自顾自言道:
“您是十三家的座上宾,是城里城外有数的大人物。而我潮义信的兄弟们不过是坊间厮混的穷汉,哪儿有胆子打你的主意?您老那邸店是我们想要?不!是窟窿城想要,是法
王想要!”
华翁依旧不言。
罗勇语气中尽是玩味:
“这五天还请您老仔细掂量,就当帮帮我,也帮帮你自个。”
说罢,便要掉头走人。
褐衣帮也不少有血气的汉子,默默将他拦住,却被华翁挥手示意放行。
他便愈发得意,大笑着扬长而去。
那孙丙成还想说两句客套话,可望见周遭人悲愤的眼神,哪儿敢废话,似条受惊的狗,缀着主人的后脚跟,也夹尾走了。
…………
孙丙成与海平离开了,却留下一盆冰水将富贵坊里燃起的狂热浇灭成了死灰,人们又坠回了冷冰冰的现实里。
还有五天。
华翁就会丢掉邸店。
鬼王庙就将在富贵坊里拔地而起。
大伙会失去仅存的立身之所,而后辗转沟壑。
沉默笼罩着人们,人们望着自个儿的主心骨,华翁却一声不吭,似乎陷入了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之中难以自拔。
良久。
有人迟疑着提议,抓紧这五天,把粮仓建成。
立马有人反驳。
原来粮仓虽能由货栈改建,有现成的梁柱框架可用,但依契约,粮仓是有规格要求的。
墙体得由原本的土木改为砖石,屋顶不能用茅草而得用青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