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心中隐隐有所猜想,却并不声张,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套取更多的情报:“此话何意?”
“来,过来。吾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女丑再次转身舞臂,那面挂满禽鸟面具的墙壁瞬间扭曲,撕裂出一个通往未知的涡流。她朝拂雪伸手,似隔着无尽岁月的古老者对新生的旭日发来的邀请:“你求索至今的真相,神舟的始源与旧日的阴翳,还有那即将到来的量劫与明尘蒙蔽世人的谎言。
“你已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拂雪。而吾,将向你揭露一切。”
……
[第一日,东升旭日,朝生暮死。此轮大日葬于城郊,修庙立碑,以障作目,此为“城隍”。]
第一座宫殿的壁画上,身披玄甲的少年君王站在城墙上高举旗帜,城下伫立着千军万马。大日的图腾在君王身后升起,似在喻示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中间的壁画有所残缺,重重浓雾遮蔽视野。一路向前,便能看见九曲回廊内的最后一幅壁画,描绘着一副棺椁与一轮冰冷的血月。
姜恒常在空旷的大殿中独自前行,长靴踩落时的每一个脚步都会激起空荡的回音。周围的穹顶墙壁会缓慢地收拢、翕合,随着“空空”的脚步声发出细弱的痉挛与震颤——与其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某种庞然大物的“腔室”。
姜恒常走在一处血肉浇筑的宫殿里,目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猩红的墙壁内若隐若现的青紫血管。九曲回转的长廊似黏在骨骼皮层间的经络,部分穹顶形似透明翼膜的地方会透下些许的光。姜恒常已经在这无休无止的长廊与殿宇中行进了许久,却依旧没有看见道路的尽头。寻常人恐怕早已被这可怖的寂静与狰狞诡异的景象逼至疯狂,但姜恒常迈出的脚步依然没有迟滞之意,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悠然的笑。
十绝殿中,光阴没有意义。即便以修士的感知,也无法精确地判断此间流逝的时光。
想要觑见神明之人,必须亲身走过十绝殿堂。祂是执掌死亡的神祇,因此走过十绝殿,便也是经历一次“死亡”。
所谓十绝,乃“心绝、肺绝、肝绝、肾绝、脾绝、胆绝、骨绝、血绝、肉绝、肠绝”此之“十绝”。
姜恒常从鬼差的口中套出话来,从古至今,无数执念尚存的死魂会来到这里,试图寻回往昔不曾留驻的,挽回那些昨日不可追思的。但能真正走过十绝殿的人却寥寥无几,因为生死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裂隙。那些执念难改之人,或是屈从于对死的恐惧,或是彻悟于放手与别离。
想要觑见死亡的神祇,却必须先一步跨越死亡的阴影。
[第二日,赤日临空,旱地千里。此轮大日往复死生,宣悲告丧,殓尸入棺,此为“白衣”。]
第二座宫殿,壁画上描绘的是千里赤土、遍地白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居中的壁画则是一位无面女子的阴阳画像,绘着日轮的那半边壁画,女子身披白衣作祈祷状;绘着血月的半边壁画上,同样身穿白衣的女子搂着一具尸骸,好似要与之共舞。
十绝殿中,断壁颓垣与经络血肉纠缠于一体。古老久远的壁画与意蕴深远的图腾比比皆是,姜恒常安静地注视着壁画,她在皇宫身处见过类似的图样。永久城背后的历史比天殷更加古老、更加久远,具体要追溯到何方年代,姜恒常也不甚分明。但姜恒常明白,天殷不同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不同于任何一个群体。
“它并不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族群,而是一种……文明。”哪怕五毂国覆灭 分崩离析 东海重溟也好 幽州咸临也罢 这些残存离散的碎片里都留有一个上古文明不灭的痕迹。对姜恒常而言 若不能触及大树下盘桓蜿蜒的根茎 那治国也无从谈起。世人皆知中州姜家起源于五百年前覆灭的五毂国 但五毂国的背后又暗藏着何等深远的秘密?
姜恒常继续向前走去 忽而 她视野一阵模糊 豆大的汗水滚滚而落。她眨了眨眼 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 忍不住笑了。
“眼视人不直 数出泪 肝绝。*”
姜恒常揉了揉眼 感觉甚是新奇:“原来这就是‘老眼昏花’?所谓的经历死亡 其实是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姜恒常笑得有些不以为意 但她明白 这确实能唤醒人们心中最深重的“恐惧”。
十绝殿中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却在寂静中鲜明地承受着光阴的磨损。病痛、衰老 如影随形的死亡 自脊髓幽生的孤寂……莫说凡人会为此感到恐惧
那些寿数悠长、不知衰老为何物的修士难道能忍受自己从无所不能沦落到起身都艰难的境地?
爱恨别离 是对生的恐惧;生老病死 是对死的恐惧。
“从生到死 我们都挣扎在惧怖之中。”姜恒常轻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箴言 她两指触及布满尘埃的壁画 随着她走过转角 墙上也留下了两道鲜明的指印。
从长廊抵达第三间宫殿 姜恒常看见了第三座石碑与殿内的壁画。
[第三日 天狗食日 生灵涂炭。此轮大日奠定仪法 令死有归 令生有望 此为“黑衣”。]
这次的壁画描绘的是地动水灾 以及暗喻妖魔害兽的永夜。一位身着黑衣的无面青年居于壁画正中 双手摊开 一手持方章 一手持经卷。若是第一座宫殿描绘的是战争 第二座宫殿描绘的是天灾 第三座宫殿描绘的是妖魔……这些 都是神舟大陆的子民必须面对的坎坷以及灾难。
姜恒常抚了抚自己的咽喉 感觉胸闷气短 吐息不畅。但她并不关心自己身体发生的异样 而是大步向前 迈向第四座宫殿。
出乎意料的是 第四座宫殿里 并没有铭文的石碑 只有壁画。
看清壁画时 姜恒常流露出意外的神色。第四座宫殿的壁画与前三座宫殿的壁画有些不同 回廊壁画上不再有匍匐跪地的子民 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壁画上有身穿水纹剑徽道袍的修士、有双手合十垂首祷告的僧人 有头戴旈冠的天子 有脸上绘着魔纹的魔修……
而这壁画的正中央 身披玄袍的天子手持一枚棋子 作思虑斟酌状。而棋盘的各处 却有身着不同衣饰的人 与天子背道而驰。
第一座宫殿是战争 第二座宫殿是天灾 第三座宫殿是妖魔 第四座宫殿描绘的纷争则是——
“道统。”
姜恒常莞尔 她负手而立 目光落在壁画前无字的石碑上。
天殷建国至今 已有四百年的历史 到得姜恒常与姜胤业这一代 恰好是第四次恒久永乐大典。
“兄长 看来 你就是这第四轮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