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青铜氏而言,确实如此;但对国家而言,这是不幸之事。拂雪你说,天殷像不像这位老铁匠?”
这话太毒了。宋从心并不接话,姜恒常却不放过她:“所以说,头上顶着一群毫无进取之心、只知原地踏步的老不死实在不好办事,你说是不是?”
宋从心:“……”住口,非要算的话你和我都是老不死!
姜恒常说着说着又恍然:“啊,我忘了,拂雪头上也有许多老不死。哈哈,这点上还是明尘上仙看得通透,舍得放权给晚辈!”
宋从心听不下去了。她让灵希和陪逛了一整天的姜严先行回程,自己则拽着姜恒常到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岭“切磋”了一番。
两位分神期的战斗,即便刻意压制,也将一片山丘削成了平地。
对于宋从心和姜恒常这等境界的修士来说,以武会友,以道鉴心已不再是纸上空谈。一个人的道能从刀光剑影中窥得真意,炁的流转与对招的应变则能看出持器者磊落与否。宋从心师承明尘上仙,剑道砥砺于邪魔外道,她的剑招磊落堂皇,有天光乍破、大海奔涌之相。反观姜恒常,她刀术磨砺于军中,后成道于四方游历。她的刀术大开大合,却兼具各地大家风范。二者轰然相撞时,恰如飓风迎面撞上汹涌的海浪。
宋从心的本意只是“切磋”,一来试探姜恒常的根底,二来是为了抢回谈判的主动权。但打着打着,姜恒常眼中亮起见猎心喜的光芒,宋从心的心情却越发复杂。明尘上仙曾经说过,姜家修行的是“王道之剑”,与无极道门静心苦行的道统不同,王道兼修法儒释道各大流派,姜家子弟想要刀术大成就必须去四方游历。
姜恒常的刀术沉且稳,与她交战与其说是刀剑相争,倒不如说是王土之争。她蚕食,学习,兼并对手的所有,并且越战越强。
刀剑碰撞擦起灼目的星火,迸发的气劲震得两人各退半步。宋从心横剑于身,姜恒常却是用拇指随手擦拭脸颊上被剑风刮擦出来的血痕,朗笑:“爽快,再来!”
宋从心抬头看了看已经彻底黯淡的天空,不为所动地收剑还鞘。姜恒常再次攻上来时,宋从心猛然拍出一掌,以太极巧劲卸去冲力,一把将姜恒常掼到了地上。
姜恒常矜贵的金纹玄衣法袍沾到了土壤,她却哈哈大笑。剑修归剑还鞘便是收战之意。只是掼倒并不足以让姜恒常缴械投降,但她看着暗沉的天幕与高悬的星斗,突然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姜恒常躺在地上不动,宋从心抚了抚衣袂准备回程时,姜恒常却乘其不备突然扫来一脚。
宋从心成吨重的魁首包袱能在姜恒常这里破功才怪,她面无表情地玉化了自己的腿部,下盘稳如磐石。姜恒常一脚踹上去,竟踹出“当”的一声响。
姜恒常满脸惊叹,宋从心拧眉:“你做什么?”
“你把我掼在地上,礼尚往来,你不应该也躺下吗?”姜恒常诚实道。话音未落,她一把拽住宋从心的手,再次扫出一脚。这回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空气几乎都被震荡出阵阵雷暴。宋从心御气抵御,却难免估势不及,被姜恒常砸在地上时,宋从心后脑触地,摔得她有一瞬的眩晕。
宋从心有些不高兴,她方才对姜恒常动手时用的是巧劲,完全称得上轻拿轻放。但姜恒常的回击可半点都没客气。
宋从心被迫和姜恒常一起躺在地上,看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
姜恒常双手支在脑后,随手将一根草茎塞进嘴里,神情悠然:“你穿白衣,我穿黑衣。黑衣耐脏,哈哈,我赢了。”
宋从心端庄正躺,作闭目养神状,即便倒地也要维护自己的魁首包袱。她懒得提醒姜恒常这不过是一个祛尘咒的小事。
姜恒常也不在意宋从心不接话茬,而是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宋从心,虽然没有和宋从心见过面,但她对她可谓是神交已久。从宋从心初出茅庐、拜在明尘上仙座下之时,姜恒常便已注意到了正道魁首横空出世的继任者。然而,真正引起姜恒常注意的并不是拂雪显赫的声名、祓除魔患的实绩,而是拂雪在天景雅集上与各方势力的对峙,以及之后逐步展露出来的某种理念以及手段。
“姜家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直都想重现旧日的辉煌,承继‘人族共主’之责。我在族人的絮絮叨叨中长大,后来也一直在追寻自己的王者之道。只是我天生反骨,想着人总要向前看,整天将‘往日辉煌’挂在嘴边有什么意思?只会显得丧家之犬更可怜罢了。再说了,人族繁衍至今,神舟大陆上开拓的领土不知翻了几番。单论中州这片疆域都比曾经的五毂国更加广阔辽大。若论人口与国土,天殷难道还不算青出于蓝胜于蓝?
“族老有自己的坚持,我看得出来,他们拥有某种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信仰的执念。哈,一群顺天而为、逆天而行的修士,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懂放下我执。他们究竟是舍不得往日的辉煌还是舍不得‘人族共主’的头衔?我走南闯北,上下求索,历经百载都没能找到改变天殷、改变世道的法子。
“直到拂雪横空出世,设立平山海,领头九州列宿,建设白玉京……”
姜恒常抽丝剥茧,将宋从心推行的种种策略背后的目的进行了深入解析。宋从心有些怔忪,她做的这些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否达成预想中的成果,很多时候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她推动这些计划背后的目的连师尊都不曾交代过,虽然她觉得师尊心里有数。
但姜恒常能从这些看似只是“兼济天下”的计划看出背后真正的目的,这让宋从心心生诧异的同时,也有几分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的微妙。
仅有一面之缘,只靠对方的事迹来了解他人,居然也能成为知音吗?
“若这世上有人能将人族命运拧作一个个体,那她为何不能被称作‘人族共主’?”姜恒常凤眼微睐,“拂雪的道清晰可见,天殷的道却让我看不清来路。”
天景百条需要改写,宋从心在寻求变革之路,姜恒常也在等待改变的契机。她拉拢了定山王一脉,设立了刑天司,授艺予玄衣使。她绕过长老阁,私下与无极道门达成合作,将九州列宿引入天殷。姜恒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借助内力外力改变天殷的现况,而她的手段比宋从心更狠,连软着陆的缓冲机会都没有。
姜恒常和宋从心一样,都是险中求变之人。
姜恒常和宋从心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姜恒常这才拍拍沙尘站了起来,朝宋从心伸出手。宋从心无需借力也能自行站起,但也没有拂了姜恒常的好意。谁知等到两人都起身后,姜恒常突然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两把锄头,对宋从心道,咱俩既然都把这里夷为平地了,那不如干脆把地给耕了吧。
宋从心默默地看着那把锄头,无言良久。最后,两人还是将附近的狼藉一扫而空,宋从心清理出大块的碎石,将粗壮的草木根茎移除,姜恒常则深耕了田地,翻了两次土。等到宋从心挥手唤出春风化雨诀浇灌田地,夜色已深,姜恒常笑着说明天就调一队兵马过来屯田,速度快些还能赶得上秋收。
宋从心突然觉得,若非世道如此,她或许会给这位姜道君弹一首曲子。
抵达天殷永乐城的第二天,客人就被东道主拉去耕田耕到半宿。宋从心回到自己下榻的住院时,等了大半夜的灵希差点没打算出去找她。
“姜家水深,姜恒常也并非等闲之辈。”虽然修士纤尘不染,但耕了大片田地的宋从心还是跑去洗了个澡,此时正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师妹替自己梳理长发,“她想借助外力打破长老阁的掣肘,此次恒久永乐大典恐怕就是她动手的时候。”
灵希颔首,她赞同师姐的推断,同时也有其他的发现:“师姐,先前我们提到过天殷国的‘赊命钱’。我发现天殷国人口中的一些词句与大众所知的不同。”
“此话何意?”宋从心问道。
“今日我与姜严早归,途经一家葬仪馆,恰好见一户人家戴孝出殡。”灵希语气沉静,她看似呆怔,实际聪慧机敏。姜严虽然也天生早慧,但和灵希相比还是稍逊一筹。他和灵希交涉了一天,不仅没能套出话来,反而被灵希卷走了不少情报。
“那户人家披麻戴孝,面上却不见悲色。有一妇人宽慰逝者家人,却拍着站在一旁的幼童的肩膀,道照顾好逝者的遗体。我心觉古怪,便向姜严多问了几句。此事在天殷并非秘密,姜严便也如实告知。据他所言,在天殷,‘遗体’不仅仅指代逝者的尸体。
“对于天殷国人来说,‘遗体’指代逝者,同时也指代活人——活在阳间的人,是已经逝世的死者留于人世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