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重溟城。
姬既望呕出一口血水,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破损、敞露在外的前襟。残破的衣物遮蔽不了胸前的肌肤,露出胸口正中不断渗血的创口。创口并不算大,乍一眼望去仿佛一颗长在血肉中的鸽血红。创口周围绘就着血的符咒,将氐人脆弱的命脉护在繁复的符阵中。
姬既望抬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祂身穿白衣,头上佩戴着层层薄纱。姬既望看不见女子的脸,只看到半截苍白如瓷的下巴。
祂手中平举着一盏精美的骨瓷灯,幽绿的萤火在她身周盘旋飞舞,撩动着纹有环骨肉心图样的斗篷下摆。祂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生灵该有的气味。
哪怕是一具尸体呢?尸体也是有气味的。但眼前的女子没有,什么都没有。祂空洞洞的,像一具掏空了血肉的人俑。
而就在一个吐息前,女子的手狠辣无比地洞穿了姬既望的胸口。
命门被破,姬既望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以及虚弱。但他并没有立刻丧失战斗能力,而是迅速反击切断了女子的脖颈。他与敌人拉开身距,看着那颗头颅自项上滑落。然而,女子断口处没有鲜血,头颅也没有滚入尘埃。它被女子伸出的手稳稳地接住了。
胸口正中的逆鳞是氐人的命脉,一旦遭遇重创便会成为俎上鱼肉。短暂的惊疑后,姬既望很快便明白了自己没有丧失战斗能力的缘由。
当年东海一别,友人咬破指尖在他胸前画下符咒。他不解其意,追问过符咒的用意,那人却没有过多解释。挚友自创的符咒,以姬既望承自姬重澜的学识也只能依稀辨出是一个防护的咒阵。那画下咒阵的血散发着与友人信物相似的香气,姬既望原以为这是一道保护的屏障、一个祝福的象征。
但当命门被破的瞬间,姬既望终于知道当年挚友随手画下的符咒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到心口处的气息逐渐微弱,那远方传来的心跳也一点点地消失。强烈的不安与将要失去的恐惧凌迟着理智,他猜想她遭遇了不测。他试图捕捉她的气息,催促她呼唤祂的名字,但她没有。
而就在姬既望关心则乱、心神失守之时,没有任何气息的白袍女子避开了耳目,突袭了姬既望的命门。
“你……”姬既望缓缓抬头,唇齿间獠牙生长,瞳孔化作兽类的竖瞳,“该死——!”
缚丝铺天盖地,织出虚妄幽暗的天。姬既望簪起的银发无风自动,如月华流照般纷扬飞舞。大月的虚影自海祇身后浮现,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显露出非人的诡谲。
姬既望抬手,纹刻着潮汐苍浪的折扇在他掌中具现。在他挥劈下砍的瞬间,扇子化作长刀,万顷波涛化作明月皎皎。
重溟城内,渔船乘着风浪,循着登塔的指引返回港口。百姓们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看着不断上涨的海水,听着咆哮如雷的海风。海民们训练有素地回收渔获,将船只驶入港口,用缰绳与铁链拴住;采珠人戴着皮革面罩,纵身一跃潜入深海,将消息带往正在重建的前哨岗;就连年幼的孩童都奔波街巷,大声提醒着外来的行商。
人们倾尽全力应对将要发生的灾难,但若自高处俯瞰下望,便能发现与步履匆匆的海民不同。各地镇守的重溟巡卫正逆着人流,如归海的川流般朝东海而往。
重溟城司政署的文官匆忙收拾被风拂乱的文书,人们抬头望向窗外,便知风雨欲来。
海祇震怒,东海潮生。
……
日月山,七曜星塔。
星塔的最深处,天枢星君负手而立。她面前悬立着目前神舟最庞大的星图列阵,衍天仪经年不息地轮转,推断着脚下这片扁舟未来的走向。
繁复深奥的星文链结成奇妙的韵律,庞大且错综复杂的情报堆积出无数种可能性。道行不深的人只消一眼便会迷失在这宏伟壮观的星图中,或是神念涣散,或是直接疯掉。而这,却仅仅只是无垠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天枢全神贯注,星文的迭代衍算在她半阖的眼眸中飞快地流淌。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逃不过清汉的记录以及衍算。因此,当身后响起脚步声时,天枢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
“明尘与姜佑的棋局,注定要分出胜负。”天枢星君背对着来者,似是没有嗅到随门口洞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但尔等妄自尊大,连本尊都不放在眼里。将手伸向神舟,意图将众生化作局中棋,是不是有些过于狂妄了?”
身着玄色长袍的青年屹立不动,长袍下摆随风狂舞,似一面绘着环骨肉心的令旗。来者双目蒙着黑纱,仅露出半截苍白得不似人的下巴。祂右手平平举起,摊开的掌心中悬浮着一枚方章、一副经卷。而在祂身后,身着黑袍的永留民谦恭以待,祂们拥护着青年,如拥戴着自己的神明。
鲜血垢染了长阶,长袍沾染了污血。无需回头去看,这些亵渎生者的信徒能来到天枢面前,本就是一场劫难。
玄袍青年微微颔首,站在祂身后的一位信徒便越众而出,道:“天枢星君,吾等只是前来助您一臂之力。”
天枢发出一声嗤笑,她执拗地看完了衍天仪中的最后一笔。她回头,眸中幽微玄奥的星文之力尚未消散,与其对峙的永留民不得不低头,避开那双一眼便能摧毁祂残存神智的眼睛:“笑话,本尊所行之道,岂容邪魔外道指手画脚?尔等今日胆敢犯禁,想必已经做好埋骨于此的打算?”
大乘期修士的怒焰令人战栗,哪怕是早已将生死与灵魂都奉献给神明的外道信徒,在此等威势下依旧忍不住屏息。几乎是天枢话音刚落的瞬间,十数名衣上染血的永留民便躯体崩解。连一声惨叫痛呼都来不及发出,便散作齑粉随风而去。
站在最前方的玄袍青年八方不动,祂无喜无悲,甚至都没有回头。其余永留民也是如此,祂们谦卑恭顺地垂首,如束手就戮的羊羔。面对同伴的“死”,祂们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最开始发话的永留民再次开口,话语连颤抖都没有:“若是此举能令您消气,我等自然任您处置。还请您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