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静地看了女儿好久。
孩童是不会撒谎的。小樱桃应该是没有听到义父与舅舅之间谈话的。没有的。
少顷,秦明旭命小厮打了热水来,洗漱毕,他吹了灯,躺在榻上,心里流淌着一条河,时而湍急,时而潺湲,缓缓睡去。
同一轮冬月下。
那厢,冯高出了秦府,刚跨上马,国舅府忽然来人了。
“厂公大人——”
来人行了礼,谄笑道:“我们国丈老爷和国舅爷,在府里特特办了酒宴,请您过去。”
“你在此处守着,是知道咱家来了秦府么……”
冯高看了那人一眼:“难道你跟踪我不成”
那人被冯高眼中的寒光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不不不,不是这样,小人有一万个狗胆也不敢跟踪厂公大人。皆因厂公大人这次来扬州,是为宣旨,与郑家有关,是而,国丈一早便派人在官道等着……厂公大人一路没下马,小人等不敢惊扰,候着厂公大人……”
“你告诉他们,咱家来扬州,是为万岁办差。明日,咱家会去郑府宣旨。酒宴,就不必了。”
那人忙道:“厂公大人容禀,我们国丈老爷年事已高,等闲不出来待客,这回,因等着厂公大人,直到这会子,还未曾歇息。恳求厂公大人赏些颜面,拨冗走一趟吧。”
冯高本不欲去,可郑皇贵妃的父亲做出这等姿态,再若拒绝,属实不妥。
另则,他今夜的心情就像腊月砸碎了的冰,那些冰砾来回滚动着,凉凉地、犀利地,一遍遍地扎着他,一遍遍地硌着他,一遍遍地凌迟着他。
他想了想,向那人道:“走吧。”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显然想不到这趟差事竟然办得这样顺利,喜之不尽,从地上爬起来,道:“谢厂公大人,谢厂公大人,小的给您带路,给您提灯……”
冯高坐在马上,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一眉新月西挂,几点稀疏的星光,沿街路上偶有房舍传出婴孩的哭泣声、妇人的责骂声、男子粗犷的鼾声,在天光云影和人间烟火中,透着别样的温馨。
没有一户温馨是属于他的。
一路上走着。扬州啊,二十四桥明月夜,横的桥,竖的水,冯高在这样的天上人间中竟觉出荒凉。
郑府。
富丽堂皇。金砖玉梁。
极尽奢华。
小厮通报了一声,郑皇贵妃的父亲郑承竟以老迈之躯,亲自迎了出来。郑泰跟在其父身后,笑得十分和气。
冯高少不得上前寒暄,彼此见礼。
郑家父子没有因为郑皇贵妃诞下皇子受到万岁爷非一般的重视而骄矜,反倒对冯高十分客气、殷勤,一再道乏。
酒宴已在正厅备好。
郑泰俯身笑道:“听闻冯厂公是东昌府人,本爵爷数日前特意命人快马从山东运来这上等的秋露白。”
清影不嫌秋露白,新业偏带晚烟苍。
山东秋露白,是时下的名酒。
众人落座。
歌舞上来。
冯高不多言,只是闷头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秋露白,他肚里似乎吞进了许多如珠的秋露,如烟的清影,脑子昏沉沉的。
他扶着额,继续喝。
蓦然,他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朝郑泰走去。
那女子倔强的眉眼,素净而坚韧的笑容,一身青衣,不饰珠钗,分明就是姊姊。
姊姊。
姊姊。
她圆圆的肚子呢
豌豆又丢了吗
冯高起身,急急向那女子走去,他俯下身子,抱住她,又很快松开手。
他凄惶道:“姊姊,豌豆呢豌豆怎么不见了他又与我们走失了吗你是来寻我的吗”
依稀间,那女子嘴角绽开一个清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