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做画师的时候,隐约听宫人们闲话讲过,玉势是太监对食所用之物。
冯高无疑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他脸上先是羞赧,之后是震惊,最后,只余愤怒。
程府的仆役昨天也去青岳馆递帖子了,程老夫人与蔡青遥素有交情,添丁之喜,理应来贺。半个时辰前,冯高陪着蔡青遥一同来程府。刚走到府门外,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说去请大夫,祝老板被烫伤了。他听了,头一懵。上回,程府三小姐办喜宴,姊姊来,便是遇到了大险。
身居东厂多年的本能,让他疑心极重。
什么人潜在程府,要害姊姊
他不由自主地跃上墙头,他看到了小音守在后院一间屋子前,他冲了进去。
姊姊竟然无事。只是在换衣。
玉势掉落在地的那一刻,他忽然看不明白了。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局。
栽赃他和姊姊,又是给谁看
对方很好地利用他的疑心和对姊姊的关心,就是为了让他和姊姊这样两两难堪吗
他没有用过玉势。
他不需要。
欲可以因爱起,但爱未必一定从欲中来。他对姊姊的感情,就像五月里满树的槐,腊月里纷飞的雪,浓烈而干净。
脚步声到了门外。
是蔡青遥。
她见冯高跳墙进来,六神无主,亦担心出了事,问过仆役桑榆在哪儿,便跟着走过来。
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下去。
这个场景若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定会误会,口口相传,到时候不一定传得有多龌龊,多难听。
还好是她。
幸好是她。
蔡青遥看到了地上的玉势,扭头,慌张地张望了一下左右。
她知道冯高跟我不是这样的人,但她怕旁人误会。
身为母亲,她本能地心疼冯高。
她看向冯高的眼神里有非常复杂的意味。
不过是一瞬,她拉着我的手往出走。
我们走到院落,秦明旭恰好也来了。
我兀自镇定下来,笑道:“商会的事,忙完了”
秦明旭走过来,先向蔡青遥俯身行了个礼:“儿子问母亲安。”
尔后,向我道:“嗯,忙完了,惦记你,就匆匆赶来了。他们说,你衣服弄脏了,在后院换衣。你人没烫到吧”
我摇头:“没。”
一个身影在墙角一闪而过。
十分迅疾。
像一阵风刮过。
秦明旭微笑问道:“屋里还有什么人么”
蔡青遥连忙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道:“没什么人。只我和桑榆。”
秦明旭点头,不再说什么,与我和蔡青遥一起到前厅落座。
不多时,宴席散,冯高来接蔡青遥回青岳馆,我和秦明旭带着樱桃回府。
我、冯高、蔡青遥,三人谁都没有提那会子发生的一幕。
我们心照不宣,默默地揭过。
有些事情,越描越黑,既然他没有亲眼撞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知为好。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与冯高之间的亲情,不必解释。
蔡青遥则是不愿自己的两个儿子生出嫌隙。
可我不知道,秦明旭的小厮在府外,看到了冯高从墙上跃下。
秦明旭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冯高那时候在房内,母亲却急着隐瞒。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和妻子都要骗他。
自从出身之谜被揭开,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戴着沉重的枷锁。
他爱母亲、敬母亲廿载,一朝得知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儿子,他很怕。他怕这份母子情变了味道。他竭力想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今天,他才知道,不一样。
从不会撒谎的母亲,可以为了冯高,撒谎。
在母亲心里,冯高才是她的儿子。
而自己,不过是一段错爱罢了。
父亲丢弃冯高,以致冯高成了太监。
那晚,在神居山,邹成说:“冯厂公这般深情,做个太监可惜了。”邹成说这句话的时候,冯高的神情复杂。
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冯高的深情。
他对桑榆,真的只是姐弟之情吗
他又想起了,上次,桑榆为了冯高,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彼时,他满心里想的,只是桑榆不信任自己。他拿自己和程淮时比。后来,他曾经自责过,死者已矣,与桑榆死去的前夫相较,不是大丈夫所为。
现在,他懂了。
他不是比不上死去的程淮时,他是比不上活着的冯高。
他却没有资格恼怒。因为,如果没有换子事件,他全部的人生都是冯高的。这才是最戳心的悲凉。
事情没有闹大。
郑府。
邹成端着茶盏,抿了口茶,嘲讽道:“程大少爷,你不是说,定能办妥吗”
程沧时赔笑道:“时间都掐算得无错的。谁知,谁知……”
自他在乱葬岗为王玉珍收尸后,他心里的恨意从未消过。他与王玉珍是结发夫妻,恩爱甚笃。当他真实地触摸到她冰凉的尸体,看着她在牢房里被乞丐打到惨不忍睹的模样,他知道,他的妻子再不会回来了。她连死,都死得如此残酷。祝桑榆的心何其狠。
说甚王玉珍打掉了她的孩儿
就冲她失节再醮,那孩儿是她自己在程府出事后嫌为累赘、做戏打掉的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