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炎炎六月天,我只觉身上的血一寸寸凉下去。
“东家,城西赵记酒楼的账,结了。一共八百七十六两三钱银子,您点点……”
练从外头回来,见了屋内躺在大椅上的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余下的半截话再也说不出来。
老人唤道:“练丫头,你怎在这儿”
练嗫喏道:“三驼伯伯,你……你怎在这儿”
老人将我在庙前如何救了他的事说了一遍。
练上前,道:“三驼伯伯,这就是我做活路的东家。”
少顷,马夫套好了车,扶着三驼老人上去。
三驼老人道谢不迭。
他走后,我坐在院中的柿子树下,不发一言。
风吹乱了头发。
举目顾盼,天边的血色残阳映照着,似不愿带走它剩下的几抹余晖。
辽阔苍茫的天上,有浮云掠过的影子。
练迟疑着走向我。
“东……东家……”
我没有抬头看她。
“你昨天说,你们村里办丧事,就是为他办丧事,对不对”
练咬咬牙:“是。”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月初一那天。我随东家的轿子出门,看到了先生。他穿着黑衣,蒙着面,过来抢亲。我认出了他,跟着跑了十多里地。东家,我很想告诉您的。可先生央告我,万万不能告诉您,他想让您跟秦相公好。他说了很多道理给我听,我听不明白,只记得有句话,是,是……”她努力地回想:“是……什么舟渡,什么达岸,什么归……”
“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是,是!就是这句。”
我心中霎时无比地凄凉。
“练,你瞒我。”
她扑通一声跪下了,急得满头是汗。
“东家,我真的不想瞒您。好多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您还记得我看着您头上的簪子出神吗我那时候告诉您,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我原本打算,等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定第一个告诉东家。可先生,先生的话,我得听。”
簪子。
我头上的竹簪。
嬿婉良时,欢愉今昔。
竟是他为我准备的新婚贺礼。
好一会子,我道:“练,你起来,忙去吧。”
“东家……”她看着我,还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去吧。”我又道。
她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东家,您别伤心。先生说,最不愿见您伤心。”
我将头埋在膝上。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他早就与我做了此生再不相见的打算了。
我所以为的他的避世偷安,只不过是我的自以为。
不管他如何隐姓埋名,他是程淮时,永远是程淮时。从前是新政,现在是炸泄洪口,没有这件事,还会有下一件事。他只要有半口气在,就不会避世偷安。
他送我一个圆满。
送扬州城一个平安。
他从俊逸的公子,化为庙里的泥塑。
我与他,不止是阴阳两隔。
从新政覆灭,他被捕入狱,写了休书后,他就已经在我与他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了。
不知我坐了多久。
天黑透了。
有人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桑榆——”
是秦明旭。
他柔声道:“我等你回家吃晚饭。”
他将一件薄衫披在我身上:“你想再坐一会儿,没关系的,我陪你。”
我起身,才发现双腿麻了。
我踉踉跄跄走到后院的那间小屋中。秦明旭跟在我身后。
我抱了一坛最烈的“青冢”,仰头喝下去。
心里的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想一醉方休。
秦明旭没有阻止我。
他也抱了坛酒,道:“桑榆,我同你一起喝。”
黑夜迷迷茫茫。外头蝉鸣稀稀。
不知喝了多少,酒气溢满小屋,眼前朦胧起来。
好像程淮时又回来了。
他坐在我身边,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他没有被大火烧过。也没有受伤。
他的面孔还跟从前一样。
酩酊大醉,我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