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做出这簪子的匠人,必是心思巧、念过书的。或是附近乡里科考不第的秀才也未可知。雕琢、刻字,要上许多的工夫。豆芽,你该多给些银子与人家。”我抚摸着竹簪上的同心结。
“姊姊放心,给了……十两银子。”冯高道。
里间,蔡青遥早已睡了。
天际一颗流星划过,像河里溅出的一滴水。
外头起了风,将门窗吹开。
冯高上前,细细将门窗掩好,又走到内室,给蔡青遥加了层毛毯。
我道:“时辰已很晚了。豆芽,你明日还要赶路回京,歇着吧。姊姊去了。”
他从身上将黑袍取下,披在我身上。
“夜里风大,姊姊莫受了凉。”
黑袍上,有金线织就的几个字:宫廷敕造大明东缉事厂督公。
他看着我,道:“姊姊,我走之后,恐那郑泰再来骚扰你,有这件黑袍在,他会有所顾忌。我会以监察河运为由,留两个厂卫在扬州。我已交代下去了,姊姊若有事,就去河道司衙门找他们。他们会飞鸽传书与我。郑贵妃虽得势,但总要给东厂、给司礼监几分薄面。”
我点头。
“豆芽,你在京中好好照顾自个儿。”
他看着我上了马车,将篮子里的饼取出一个,咬在口中。
“好。我等着卸官归来,日日吃姊姊做的饼,喝姊姊酿的酒。”
人生聚散常如此,相见且欢娱。
他单薄而颀长的身影,站在青岳馆的门口,与夜色融到一处。
我们每一次的相见,他都欢天喜地,每一次的告别,他都用尽全力。
翌日,冯高带着新定驸马梁邦瑞去了京城。
梁府被红色的绸布围了起来。
扬州城里不少人赶去梁家恭贺。
一朝成了天家婿,便是皇亲。梁家老爷长袖善舞,与八方来客周旋。其中,与郑家走动得尤其亲密。郑泰几乎日日都去梁府,俨然在与梁老爷筹谋商谈着什么。
祝家酒坊,郑家的订单尤其多。
郑泰自在运河边饮了祝家酒,情有独钟。命手下所有的青楼妓馆、地下赌庄,都用祝家酒做客饮。
伙计们一车车的酿运过去,一沓沓的银票收回来。
我在记账的时候,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郑泰欺男霸女,横行一方,如何上次在柜上吃了冯高的鳖,就这么忍气吞声,丝毫动静都无,反倒更加眷顾祝家
这不似他的做派。
我命伙计们倍加小心,凡是运过去的酒,做好标记,让那边负责的人当面验查,签字,方妥。以防止,不留神间,他们在酒上做文章。
伙计们道:“东家,您多虑了。我们每回去,郑国舅手底下的人都客气着呢。他们说,郑国舅吩咐了,要对东家您格外关照。”
一个太岁的“格外关照”,并非好事。
我喝命伙计们道:“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
初六,练从山里回来,晒黑了不少。
祝西峰坐在门墩上,老远看见她,便咋呼起来:“死丫头,你可是回来了!小爷还以为,你在山里被狼叼去了呢!”
练瞪了他一眼。
他吓得连忙后退几步:“你你你,你别想放蛇咬我,我姊姊在里头等你呢……”
练不发一言,闷头进来找我。祝西峰颠颠地跟在她屁股后头。
“东家。”练唤我。
我笑:“在家里,农事还顺利吧”
她点头,黝黑的面庞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顺利。就是村里的族老说,给我说门亲——”
她话还没说完,祝西峰插话了。
祝西峰听得“说亲”二字,忙损道:“就你还嫁人谁愿娶你这样的婆娘长得难看,黑乎乎的,掉进炭堆里便寻不见了。人又凶,不晓得伺候丈夫。嫁了人,三天不到,便要被休回家。还是莫要丢那个人了……”
练闻言,挽起袖子,摩拳擦掌。
祝西峰见状,拔腿就逃。
练将他撵得满院子跑。
祝西峰鬼嚎鬼叫。
府里的仆役们偷笑着。
少顷,祝西峰挨了揍,练进来。
我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一盏明前。
我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练道:“说到村里的族老要给我说亲,我拒了。我不想成婚。就想跟着东家学本事。”
她顿了顿,道:“东家,我从山里回城的时候,路过乱葬岗子,瞧见一个人。”
“谁”
“程家大少爷,程沧时。他去乱葬岗子,给那个害东家的女人收尸。”
王玉珍前番在大牢里被乞丐们活活儿打死。她本就是个罪人,官府便将她的尸首随意丢去了乱葬岗。
程家老夫人早已发过话,不许程沧时给她收尸。
他竟还是瞒着老夫人,偷偷地去了。
我道:“程沧时与王玉珍十来年夫妻,还是有情分在的。人既已死了。他要收尸,便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