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着动物般的敏锐。
我命柜上的师傅、伙计们唤她“管家”。她看着众人,并不作答。
她力气比一般的男人还大。扛起一个大酒缸,来去自如。
任劳任怨,死心眼儿。我不让她停,她便不停。
说话简短明快。
能用两个字说清的事,绝不肯说三个字。
腊月初一。
暮冬的第一天,祝家酒坊正式开业。
我母亲手书的“间一壶酒”,翩若惊鸿,挂在门首。
秦明旭点了挂鞭。
噼里啪啦的。
直响了半个时辰。
我坐在柜台后,吩咐伙计们:开张第一个月,不卖酒。不论价高价低,一两酒都不许卖。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不已,不明缘由。
秦明旭问道:“开门迎八方,做生意为的便是多买多卖,桑榆,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我笑着,说了四个字:“知希则贵。”
秦明旭倚着柜台,我给他倒了一盏噙翠,他一饮而尽,拊掌道:“好,只是不知,一个月后,你打算怎样收场”
我道:“我已想好了。你且等着看吧。”
卖东西,一要东西好。但更重要的,一定要扬名。
东关街上,客流如梭。
祝家酒坊在成群的商铺中,原是不起眼。且扬州本土便有不少做酒的老字号,祝家酒坊,一无老客,二无声名,在市井中,平平无奇。
但因拒不卖酒,世所未有,人人皆以为奇,几日下来,便传遍了扬州。过客只闻酒香,尝不得佳酿。扬州府之人,都知道了东关街头,有个奇怪的“祝家酒坊”,开了大门,不卖酒,给多少钱,都不卖。
一日日下来,伙计们见一文钱进账都没有,都起了急,纷纷发问。
唯有练,像棵松一般站在我身旁,替我挡下所有的询问。
她信我。故而,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中旬的一日,外头一阵喧嚣。
郑国舅从外头走进来,环顾一周,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认出了我。
“是你”他问。
我客客气气地颔首。
他命随从掏出一枚金锭子,那金锭子少说也有十两。
他傲慢道:“我素来是个爱酒之人。今日,便要尝尝你这祝家酿,是何滋味。”
“不卖。”我干脆道。
他似早有预料,命随从端上来一盘金锭子:“莫要故弄玄虚,这扬州城,没有我郑泰想做而不得的事。”
我俯身,不卑不亢道:“国舅爷财高势广,但亘古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酒是我的,我说不卖,便不卖。”
郑国舅看着我:“你不爱钱”
“自然爱。”
“那为何不卖酒与我”
“高门公子,贩夫走卒,于我来说,一样是顾客。说不卖,便不卖。我若为国舅爷破了规矩,便没有规矩。杜康造酒,乃是机缘。我今卖酒,也要机缘。国舅爷若真是爱酒之人,便自该是懂得。”
他似乎头一回见人如此拒他,一挥手,几个仆役进得门来。
练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我挡在身后。
她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练蛇从袖中飞出,凶恶地爬向郑国舅。
郑国舅恐被咬伤,仓皇而去。
走到门口处,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轻浮的羽毛,分散开来,撩在我身上,怪怪的。让人不适。
扬州府在运河边。枯水季节,因水位降低之故,漕船容易搁浅受损。水闸让河道水位保持稳定。漕船每次升降起落,冲击力很大,极易损伤水闸。故而,每年的岁尾,官府便会招募工匠,修理水闸。
今年,更是特殊些。
泄洪口的堤坝要修缮。运河停船七日。
官府早早便贴出了告示。
我站在铺子门口,远远地看着百来名工匠,半截身子泡在冰冷的水中,忙忙碌碌着。
我向练道:“备两车酒,去渡口。”
她麻利地招呼伙计们装车。
恰秦明旭来了,他心揣疑惑,同我一起去了渡口。
渡口上,几个小吏在监工。
我问道:“各位官爷,何时能竣工”
小吏道:“今日晚间便可。”
我笑着,扬声道:“祝家酒坊,今以百坛美酒,犒劳各位,不取分文。河堤,乃我百姓之倚仗,扬州之门槛。各位辛劳!”
小吏这些天,自是也听说了“祝家酒坊”的名头,好奇又兴奋,张罗着河中的匠人们,道:“祝老板送酒!大伙儿快来品尝!”
工匠们欢呼而至。
百坛酒,开了盖,香飘十里。
郑国舅不知何时,闻风而至。他重金买不到的酒,我却免费送给工匠们喝。他暴跳如雷。从小吏手中接过一碗,喝了下去,他眉心一动,忘了指责,连饮数碗。
“好酒!”郑国舅道。
我和练忙着递酒给众人。
没留神,被一个铁锤所绊,脚下一个趔趄。
秦明旭眼疾手快地抱住我。
“桑榆,你没事吧”
他离我那样近。我听到他的心跳声,闻见他身上的苏合香,和着弥漫四处的酒味儿,如枝在手,微雨红豆。
人群中,有个戴着大黑笠的工匠,饮尽碗中酒,扭头,跳入河水中,继续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