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坐下,泪流不止。
淮时,我的夫君,果然获罪了。
天威难测,可他又做错什么了呢
历来,举凡赈灾之官员,没有一个不捞得盆满钵满,发国难财。可他,没贪一文钱,落得满身伤痕。到头来,却是灭顶之灾。
孤掌难鸣啊。
太后叹了口气,道:“桑榆,昨儿晚上,张先生走后,哀家便与陛下说了。陛下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哀家伤透了心。哀家想,或许,是该避嫌了。陛下非昨日之陛下,哀家非昨日之哀家,张先生亦非昨日之张先生。”
我不解。
她道:“你可曾听过一个荒唐的传闻,黑心宰相卧龙床”
我忙低下头。
自从锦衣卫当街斩了数十名传谣的人,这便是禁忌。
谁都不敢提的。
她道:“先帝早逝,哀家廿六岁寡居至今。张先生是顾命大臣,又是帝师,日日来宫中给陛下授课。哀家敬他博学忠正,曾对他说,年幼陛下、泱泱国事,尽托与张先生。一些无妄小人,编织谣言,哀家从不放在心上。哀家以为,陛下也是如此。可昨夜,哀家恍惚间,想起民间百姓们的一句俚语,儿大不由娘——”
我明白了,陛下羽翼已丰,他极力摆脱幼年时的桎梏。
所谓“黑心宰相卧龙床”,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不愿太后过多地干涉国事了。
话已至此,我实不好再多说什么。
跪在地上,拜了三拜,道:“太后好生将养,臣妇告退。”
太后柔声道:“桑榆,你有封诰在身,不会有事。哀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臣妇叩谢太后垂怜。”
我起身,走出殿外,融入无边无际的热气中。
忤逆。
天子最不能容的,便是忤逆。
他宁愿要一堆听话的无用人,也不愿臣下擅作主张。
现时,该如何呢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宫,马车行在路上,耳听得一阵喧哗。
路边的百姓们高声议论着:“听说了吗五凤楼外来了好多灾民,上万民伞呢!”
“户部程大人遭殃了,他可是为了老百姓才得罪的朝廷的,老百姓不忍心呢。”
“那程大人年纪轻轻,怎么不怕死”
“话说,万民伞是谁发起的”
我草草听了几句,忙命车夫:“去五凤楼!”
我又一次见到了荀意棠。
她还是穿着一身法衣,人比黄瘦。
她站在乌泱泱的百姓中间,踮起脚,竭力将万民伞撑得很高很高。
万民伞筹备,需要时日。
看来,她是早早便预料到程淮时有此灾难了。
她懂他。
她知他满腔抱负,怜悯众生,倾力救灾。她没有拦他,而是暗中做好了准备,救他。
她从来都没有退出。
如燃灯之烛,至死方休。
“乡亲们,程大人能否保命,就看各位了。”
众人答:“愿为程大人请命。”
“跟我一起跪下,我们一起念——”
众人一起朝着五凤楼里的皇城跪下。
“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当今陛下,恩施四海!”
“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当今陛下,恩施四海!”
“我等万民请命,求陛下开恩。”
“我等万民请命,求陛下开恩。”
烈日当空。
众人一遍遍地念着。
任宫廷侍卫们驱逐,不肯散。
动静轰动了整个京城。
一个时辰后,宫门大开——
有御前太监出来宣旨。
陛下恩赦了程淮时,许他无罪归家。
陛下顾及一个“稳”字。
无边的怒气在万民的请命中,收了起来。
我站在五凤楼外,看着程淮时一步步走出来。他朝着请命的百姓深深鞠了一躬。
他与荀意棠,隔着人海,对望了几眼。
什么都没有说。
永日不可暮。
炎煎肺肠。火轮高吐。
街上的树,像是生病了,叶子挂着尘土在枝上打着卷儿。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我。
天地如蒸笼一般。
他走向我,握住我的手,与我一同上了马车,轻轻说了句:“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