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往后一缩。
他刚毅的面孔上此刻涌动着几许关切。
他挨我那样近,我闻见他身上秋野茶的味道。没有章法。烈而汹涌。
我的脸不觉一红。
我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反而愈发羞涩。心头的山杏结了果,颤巍巍的,摆动在枝头,我站在树下,却怯于伸手去摘。
他是我的丈夫。幼时母亲定亲的丈夫。我入了他的室,拜了他的高堂,看过他的字迹,睡了他的卧床。可没想到,我们相遇的场景却是这般。
他袖口的纸张掉下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鲜红的手印。
我看了一眼,方知那不是银票。
隐约间,我仿佛知道了他要做甚。
听秦明旭说他与那被砍头的荀大人相识,这次又遭血光之灾险些横死。或许这文书便是让他躲避在外不肯露面的缘由。他要把文书想方设法送出去,交给机要的人。
他注意到我的神情,轻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很多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也许你现在不懂,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告诉你。你回府,莫要与旁人讲。只当我不在了。事情还未办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点了个头。
“文书夹带在进京的货船里,京城那边可有人接应”
“有。督察院督仓御史耿大人,是荀大人生前的旧识。”
他信了我。
如此要紧的大事,他没有再瞒着我。
我与他对望着,一种难言的契诺像溪上的桥,搭建在我们中间。
吴弼不知何时回来了,在门口与秦明旭打着招呼。
我身旁的男子朝门外瞥了一眼,迅疾戴上黑色的斗笠,从仓房的窗口跳了出去。
临走前,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前路凶险。若能活下来,夫人,我程老二欠你一个洞房。”
良久,我摸了摸面颊,烫得很。
起身,拉开门,吴弼拱手道:“二少奶奶。”
我道:“今日有两船货发往京城,你要格外留神。在渡口盯紧些。”
吴弼会意道:“是。”
货船走漕运一路北上,沿途每停靠站点均由当地官员核对签字,作为漕船的通行证。船队到了京城崇文门码头后,还要有负责漕运的官员们核对通过,联名签字后才能卸货。
那夹着纸张的茶砖得经过一层层的检阅。
一步都不能出错。
吴弼去了,我心里犹自悬着。
秦明旭看着我,道:“来柜上寻你,伙计说你在仓房,我过来,唤了几声,无人应,还担心你在里头是不是出了事。”
我淡淡应着,好似刚才仓房中的一切并未发生:“在仓房里点货,竟未听到外头的声响。秦公子来找我,是有何事”
“我……”他一拍脑门,好似终于想到了由头:“你昨日在天盛楼做的衣裳,已然妥了。听人说你在柜上,我便寻来了。现时衣裳就在堂前,你看看,要是不合心意,我再让裁缝们改。”
“秦公子让伙计送来便好,不必自己跑一趟。”
我的疏离像一堵墙。
他忽然笑了笑,靠在门框上,仰头道:“小姐,其实,在船上的时候,我看到过你的婚书。”
“你——”
他自顾自道:“盗匪来的时候,船上的人乱作一团,你那小丫鬟抱着的包袱散开,落在地上,是我捡起来,还与她的。一路上,我早就注意到你。船只颠簸,船上的人胃口不佳,你却捧着馒头吃得那样认真。你与小丫鬟说,‘饿了饱腹,渴了饮水,困了倒头便眠,不能给欲望留余地’,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我沉默地听着。
仓房外过道里的光暗沉沉的,就像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我在祝府的日子。
幼年丧母,继母过门,父亲年复一年的漠视,我所有的快乐与娇纵都随着母亲的棺木埋进了黄土中。我从不去想自己要得到什么。给我什么,我就握紧什么。从不给欲望留余地。
“小姐,你刚过门,夫君便故去,你难道愿意一生悲苦吗”秦明旭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