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小修)
康定四十五年十月十三,京城,诏狱。
朔风南下,摧枯拉朽般地卷走了秋日最后一股暖意,人间又逢冬。
诏狱前更是萧索,除开巡逻卫兵,几无人影,但在隐蔽处,却有一人正焦急地等待什么。
而这人,正是款冬。
阴云沈沈,寒风呼啸,还隐有诏狱中的哀嚎之声传来,这里与传说中的炼狱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但款冬丝毫不受影响,即使两颊已被凛风割得通红,却还是坚持等在这儿。
等天完全暗下,窄道两边的火盆渐次燃起,隐蔽的拐角处,终於又来了一人。
人还未近,便能闻到那人身上的异香——是阿依慕!
款冬暗淡的眼一亮,连忙迎了上去,刚想出声,却发现双唇被冻得已有些张不开,心下更是焦急。
而阿依慕看出了款冬此时的状态,安抚地握住了款冬的手,低声道:“你别急,我拿到了。”
便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塞到了款冬的手里,“这是大王的随行令牌,你拿着它便可入诏狱。”
风过火影摇曳,人影也跟着晃动,暗沈的环境让款冬看不清阿依慕面上的表情,却能知阿依慕语气中的沈重。
呼出的热气终於化开了双唇之间的粘连,他紧紧攥着令牌,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其中的代价:“阿依慕,海靖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你会不会有事?”
阿依慕为款冬掩好斗篷,摇了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又收回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前,笑了一笑,微弱的光闪在她的眼中,“大王一直对我很好,我还有了身孕,他不会怪罪我的。”
款冬显然被阿依慕说服了,点点头,便再顾不得阿依慕,转身就要往诏狱走。
但才行几步,却忽然听到身后阿依慕稍扬了声:“款冬——阿依慕不欠你了。”
款冬脚步微顿,心下莫名一空,刚想转身,便又听到阿依慕后句,“等你和他回来,我们再重新认识一次吧。”
款冬没有回头,只大声道:“好。”
诏狱之中光线更是暗淡,死亡丶痛苦的气息聚在一起,如天上的阴云,像是可以吞噬一切。
彻骨的寒意仿佛雨后从土里钻出来的软虫,黏湿地扒在身上,令款冬不自觉地颤抖。
有了海靖王的令牌,款冬得以在诏狱中畅行无阻,但越往深走,便越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款冬被地上杂乱团聚的干草结绊了一下,脚步声顿时回荡在诏狱之中,还惊动了两边监牢里的人。
一双手从栏杆里伸了出来,拽住了款冬的衣角:“救......救我。”
款冬低头看去,那双手几乎只剩皮骨,上面沾满了污渍与稻草,像极了死人的手,他下意识跑了起来。
在不知跑了多久后,诏狱的尽头,终现明亮。
——他知道,他的夫君就在里面。
款冬在与那间囚室只有几步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理了理身上的斗篷,尝试着微笑,可面容实在僵冷,尝试了很多次,还是笑不出来,可他答应过步故知,不能丧气。
但泪水还是忍不住地溢眶而出,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冬儿,是你吗?”声如珠玉落地,清越至极,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款冬在听到步故知的声音后,再也顾不上其他,扑到了囚室前,终於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狭小囚室中,步故知正坐在简陋的木榻上,高高的木窗中投下一缕月光,如同一道光柱,照在了步故知的身上。
他的身形比在景州时更要消瘦,但衣冠还算整洁,加之这间囚室前独有一架火盆,能稍微驱散一些寒意,便好像身处不是监牢,而是一间普通的卧房。
可眼前这幕还是让款冬心痛不已,泪连成珠,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此时步故知已走到了栏杆边,手透过栏杆间隙,抚上了款冬的脸,低声哄慰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温热的大手让款冬下意识地用脸紧贴,想要汲取更多步故知身上的温度,想说话,却一直被自己的抽噎打断,心下便更是委屈。
步故知却像是被逗笑了,指腹不断地为款冬拭着泪:“不急,慢慢说,我在这儿呢。”
款冬好容易止了泪,刚想开口,却又被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打断。
——是一个狱卒!
款冬以为这个狱卒是来驱赶自己,连忙抓紧了步故知的手。
却不想,那个狱卒竟像是没看到款冬一般,低着头走到了囚室前,拿出钥匙开了锁,便默然转身离去。
比之款冬的震惊,步故知却像是早有所料,随手拉开了监牢的门,语气竟有些轻松:“冬儿,要来陪我吗?”
款冬终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像是怕那狱卒去而覆返一般,急急进了囚室,双臂紧紧抱住了步故知的腰,脸颊贴在了步故知的怀里,听着步故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才勉强安下心来。
仰头看着步故知的下颌:“夫君,我好想你。”
步故知亦紧紧环住了款冬的肩,如同宝物失而覆得,发出喟叹声:“我何尝不想你。”
步故知从进入京城的那刻起,便被康定帝手下的潜龙卫带走,关进了诏狱,到今日已被关了半月。
罪名自然是他在景州越权格杀十四名官员,虽情有可原,是为了解景州瘟疫之难,但往大了说,确实有谋反之嫌。
朝中官员早就因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杨党自然是从情有可原下手,为步故知求情,而国师一党便是要将步故知按在谋反的罪名上不可翻身,亦有中立官员默而不语,等待康定帝的态度。
可康定帝却将此事一拖再拖,悬而不议,任由朝堂之上乱成一锅粥,仍是不肯表态。
拖得越久,国师一党便越是着急,他们深知康定帝是站在杨党或是说步故知那边的,等的也不过是景州之事发酵,传至全国,若是步故知名望已成,自然可以从轻发落。
他们是想过先下手为强,杀了步故知,可偏偏步故知是被关在了诏狱中。
诏狱乃是皇帝亲自掌管的监牢,除了皇帝本人,其他人都很难做什么,他们也很难找到机会。
於是步故知便一直不轻不重地待在诏狱之中,待遇也算不错,笔墨饭食皆有,只像是被软禁,不像是坐牢。
唯一不好的便是与款冬分离。
张三娘也与款冬说清了杨府与康定帝的打算,现下步故知待在诏狱才是最安全的,可款冬还是放心不下,他只想待在步故知身边,哪怕是诏狱。
但杨谦与张三娘安排不了他与步故知见面,他实在无法,便想到了已是海靖王侧妃的阿依慕。阿依慕很是爽快,应下安排款冬与步故知见面之事,便是今天。
款冬将海靖王的令牌与步故知说了,说罢,语带犹疑:“夫君,阿依慕她,真的会没事吧。”
步故知抱着款冬坐回了木榻上,将款冬冰冷的手握在掌心暖着,闻言沈吟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点了点头:“是,她会没事的。”
另一边,垂拱殿。
李忠正侧耳听了小宦官的禀报之后,便转身回到了正殿之中,弯下身来低声与康定帝道:“是海靖王的侧妃。”
康定帝喝药的手一顿,略微有些惊诧:“那个楼兰女子?”
李忠正没有作声。
康定帝倏地挑眉,轻笑道:“难怪杨妃会将这女子给了贤儿,原有这层关系在其中。”
他将剩馀的药一饮而尽,眉头微动,李忠正赶紧端着茶盏给康定帝漱了漱口。
康定帝咳了声,细细琢磨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怕也是贤儿的意思,看来贤儿对这个步故知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