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吾原本不想回答。她不想帮一把岁数的乔增德解答人生困惑,一个愚痴贪婪的人,听到任何话都会剑走偏锋。对乔增德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精神病里不得解脱。
但是那一次,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是真的为他遭受的“父母不公”感到痛。
她看看导师乔增德那拧巴得无法舒展的老肥脸,忍下心里的厌恶,第一次认真地回答乔增德的套话:“天下没有一百分父母,只要人有缺点,父母就有缺点。可是,即便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也会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种人。父母做的好与不好,如同一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那是一种能力。他们给我的,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内能给我的最好的。人,应该拥有感受爱的能力。”
乔增德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刘青吾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说了真心话。
他鼻子酸酸的,喟然长叹:“能说出这番话,真是个好孩子。”
乔其和刘青吾比比,简直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培养。
可是乔增德转瞬想,哼,这就是穷人。乔其是我一手培养的,我是谁,堂堂大教授,还不如些乡下人?我就不信!刘青吾肯定没说实话,农村人我还没见过吗?我爹我娘,哪个不是在利用我?天下爹娘都一样,刘青吾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还活在巨婴的迷梦里!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这样!
乔增德确实不知道刘青吾在想什么。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心里想,这就是儿子。一辈子等靠要的儿子,一辈子站不起来的儿子,一辈子怨天尤人的儿子,一辈子肩膀不担事的儿子,一辈子需要娘喂奶的儿子,一辈子活在自怜自恋中的儿子。
男人的世界,可悲又可笑,荒凉又荒谬。快六十的人,自己的娘都做了古,他竟然还活在怨恨中,那么,这样的人的心胸,究竟能放得下什么呢?他以为的孝顺就是他邮寄给他爹娘那些他向别人索要来的“大礼包”吗?那不干不净的大礼包,他的爹娘吃得安心吗?他们会为自己儿子的好本事感到骄傲吗?
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不仅把学生“平等”地看作“女人”,他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和学生同龄的人。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根据他的需要在变化,只要学生没有满足他多样化的需要,那么他就永远能找到怨恨的理由。
就是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无法满足像乔增德这样的老头“儿”。瀛洲国语,博大精深,老头儿,儿老头。
此时,儿老头在年轻女学生跟前,要娘。
刘青吾嘴角轻轻一笑,再也不肯说话。女性要的是平等,乔增德要的是特权。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迷邪辩者,天不救。
乔增德抹干眼泪,重新整理起申请瀛江学者的材料,又重新陷入证书带来的荣光中。
孙平尧见乔增德没有好脸地扔下碗筷,饭也就咽不下去了。她叹口气,站起身,弓着瘦长的虾背,把饭菜又端回厨房。
“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鲁哥迅说。
孙平尧把碗筷咣啷一下扔进水盆。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吧。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就不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了!
她快步走到乔增德的书房,邦邦邦地砸开门。
乔增德从地上爬起来,皱着额头上的猪皮吼着:“孙平尧!你干什么!”
孙平尧抱着胳膊呛声说:“乔增德,晚上你做饭,我绝对不抱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会吗?你不是说你在东日国连咸菜也会做吗?你不是在李升刘青吾周垳她们面前炫耀你自己在东日国多招女人喜欢吗?那你就自己做饭,咱以后就各过各的!”
乔增德想起他在李升、刘青吾面前嘲笑孙平尧顺便吹吹牛的情形,孙平尧简直是破门而入,他恼羞成怒:“你还偷听我和学生谈论文?你还监视我?”
“哼!”孙平尧刚才的心软荡然无存,“我监视你?你看谁好你就跟谁过去吧!人家也得看上得上你!还这个学生崇拜你,那个学生崇拜你,学生要不是为了学位,人能看上你这么个夯货?我在学生面前给你留够了面子,乔增德,你别给脸不要脸!”
乔增德被孙平尧一顿歇斯底里骂得一时接不上话,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绝不肯认输。哼,我就知道,学生也不是真心对我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的学生,还向着“师母”说话,呸,什么师母,那就是我的保姆!专门伺候我的!我当牛做马,你孙平尧赚好人!那个穆凡,看着她我就来气!
乔增德梗着蹲在肥厚肩膀上的脖子,年轻气盛起来:“我做就我做!做个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从小就帮我娘做饭,我家里的活都是我干。”
孙平尧咣一下把书房的门摔上,噔噔噔回到房间,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她想家了。
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别扭着不肯回去,母亲不在了,她连个归处也没有了。
孙平尧悲从中来,趴在枕头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她还不知道,乔增德差点用这个枕头要了她的命。
没一会儿,乔增德像一个炸药桶一样,叉着腿矗立在卧室门口,抬着胳膊指着孙平尧,平静地吼道:“孙平尧,你把我的教育部大奖弄哪去了?!”
孙平尧拢拢头发,摸摸脸,站起身来,豁出去一样反问道:“乔增德,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不收拾好,你来找我做什么?”
乔增德少见的没有立即爆炸,还是平静地吼:“两张教育部的大奖状,你是不是给我弄丢了?你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掐死你!”
孙平尧从未见过乔增德这副吃人的模样,她心想,乔增德说的大奖状或许真的非比寻常。
她推一把乔增德二百斤的躯体,乔增德纹丝不动。孙平尧瞪他一眼,从他胳膊缝里挤到书房。
书房一地狼藉。
这怎么下手找,何况那张证书,她见都没见过。
孙平尧愣在书房门口。
“孙平尧!”乔增德眼神狰狞可怖,声音传来,孙平尧真的害了怕。这次,她不敢再和乔增德硬碰硬,她觉得乔增德和以前吵架的时候,不一样了。
孙平尧一言不发地赶紧出门。可从家走到学校,她还是六神无主。要到哪里去找一张她见都没见过的证书呢?
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王奇和刘青吾到家里打扫过卫生,或许刘青吾会知道呢。
孙平尧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给刘青吾发了消息。
刘青吾从图书馆出来,见孙平尧浑身筛糠似的等着她,她心里一沉。
吃完饭那天,乔增德和孙平尧特意留她在办公室说话,要把图书馆带编制的工作给她,但刘青吾压根就信不着他俩。人生气伤心,都是因为动心,动心是因为还有真情,等到真情不在,人也就百变不动其心了。
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离这个瀛京师门的人越来越远,远到,再也无法弥合,再也不想弥合。
孙平尧牙齿得得得地大致说清了事情,刘青吾陪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刘青吾沉着地看一圈乔增德的办公室,正在思忖着要从哪里着手查找,乔增德怒发冲冠地一把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