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知宾响亮地喊一句“孝子叩首”,队伍就停下来。众人撩起孝服,抽嗒着鼻子沉重地跪下。马爱莲和田立大哭“我的亲娘”,孙平尧默不作声。乔增财哭得趴在地上,乔增金捧着遗像哭得鼻涕拉得半米长,乔增德窝着眼睛,眼珠子通红。乔丁钩神情凝重,鼻头红肿,去了点皮。
白事知宾再喊“孝子起身”,灵车就鼓涌一下,等到乔宗望把乔增财从地上拉起来,东扭西歪地开始走了,灵车才重新起步。
屯里的人陆陆续续站在大门口大街上,有人木然地站立,有人笑着,有人跟着抹眼泪。
直到队伍行进到跟前,余承舟才发现,孙平禹跟在队伍的最后头。他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带,没有穿白色的孝服。
孙平禹低着头,默然跟在队伍里。他在哭。余承舟不知道去世的人是谁,但他为孙平禹感到难过。
余承舟往树后站了站,看着孙平禹跪下行礼再站起来,然后扶起左右两边。余承舟想,那年轻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吧。
王琳琳跪在不平坦的土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小声哎呦了一声,孙平禹马上投去关切的目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树旁的人,他一愣,站住了。
毛秀春顺着孙平禹的视线看去,余承舟马上躲到树后。毛秀春狐疑地看着变了脸色的儿子,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平禹,看什么呢,跟上。”
孙平禹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妈,没看什么。”
毛秀春不说话了,她眼睛红红的,为着死去的亲家,也为无法释怀的过往。葬礼她已经经历过多次了,可没有一次是按照乡下规矩的俗礼。这一路走一路跪,她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父亲母亲去世的时候,孙昱仁去世的时候,她都坚强地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可是于春梅灵车的哀乐一响,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伤痛,好像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人的眼泪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而流,亲不亲的谁知道呢,可是队伍里的眼泪都货真价实,毛秀春想,哭的人都是哭自己。
她又看看儿子,想必儿子会想起他父亲孙昱仁吧。
毛秀春拉着孙平禹的手,叹着气,继续跟着队伍行进。
老余看着毛秀春,抄着的手放下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出殡的队伍,哪里好打搅呢?老余皱巴巴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孙昱仁救了他,孙昱仁是为了背他耗尽了体力,所以才牺牲的。老余七找八找,好不容易打听到毛秀春的住处。他没法表达对孙家的感激和愧疚,也自觉没有脸面见孙昱仁的家人,到了夏天,就把他亲手种出来的瓜果,悄悄送过去些。
他认得毛秀春,毛秀春不见得认识他。老余也没打算让毛秀春知道他。
他抬起袖子擦擦眼泪,默默地望着毛秀春旁边的孙平禹。没错,像的。是孙局长的家人。老余深深叹口气,朝毛秀春和孙平禹悄悄鞠了一躬,然后弓着背,回了他自己的小房子。他要替孙局长守着这道堤坝。
余承舟看看老余,又看看渐行渐远的队伍,提起背包,跟着老余去了小房子。
他推开门,老余从烟斗里抬起头。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老余坐着没动,低下眼睛吧嗒一口,再吧嗒一口,余承舟叫了一声,爹。
老余没看他,还是不说话,烟一口一口抽着。炉火烧得噼里啪啦。
余承舟放下背包,又提起,紧闭着双唇,刚要转身离开,老余开了口:“石柱子的坟就在头上,你想去,就去看看吧。”
余承舟转过头看着暮色沉沉的老余,这么多年,活在过去的原来还有他的这个爹。余承舟的眼泪噙满眼眶。
老余吧嗒一口烟斗,话里没有悲喜:“石柱子和乔家妹子结了亲。”
余承舟眼泪掉下来。
老余叹口气,把马扎扔到余承舟脚跟旁,说:“坐吧。”
余承舟犹豫着,咬咬牙,弯腰把马扎拖过去,坐在离老余两米远的地方。
不是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欣喜,有些久别重逢只是无言。余承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打开背包,拿出一件黑色的厚羽绒服,递给老余。
老余没有伸手接,余承舟抬起屁股,把羽绒服搁到老余的床上。他这才看清,这个小房子里,除了眼前这个烧得旺旺的炉子,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桌子上一只碗,一把暖瓶,一双筷子,一个盆。
余承舟又从包里拿出两条烟,这次他没有递给老余,直接放在床上。然后,他把空空的背包丢到一旁,坐在炉子旁边,搓搓还僵硬的手。
他不想知道乔家妹子是谁,没话找话地问道:“刚才,是谁家出殡?”
老余咔哒两下烟斗,又捏出一小嘬烟叶,重新点上,吧嗒两口才说:“乔家,他娘。”
余承舟听明白了这句简单的朝北话,乔家。他无奈地想,能有几个乔家?小时候不还在一起摸鱼呢吗。
老余没有什么表情:“乔家,前头的是他家三个儿子。乔家妹子是他家小的。没成家,病死了。”
“嗯。”余承舟简单地回应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看老余,“那后头跟着的是......”
“乔家的亲家。”老余叹口气,“那家人,对我有大恩。我欠了他们家的,死也还不上。”
余承舟惊讶地看着老余,“大恩”,这是一个很重的词。
老余这才抬起眼皮,细看了一眼余承舟。但他很快就又瞅着烟斗,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乍然出现的儿子说清楚这些年的事。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总有无法说出口的事。
“我要去巡查了。”老余重新裹上又旧又厚的棉大衣,指了指靠在桌子旁边的化肥袋子,“你要是饿了,自己烤个地瓜吧。”
余承舟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再回过头来时,老余已经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