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D吐 作品

第81章 出殡

 王怀舆没法亲自去法国接回自己的女儿,他躺在病床上等着见王城宜最后一面。田卿卿已经很久不去文化馆了,她看着油尽灯枯的王怀舆,心里禁不住惶然。

 王怀舆还有个儿子。可田卿卿没法再跟他计较。王怀舆挂念着女儿,想必也挂念着儿子。田卿卿不知道王怀舆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想再去想。这么多年来,王怀舆对她的心,她知道。

 王城宜明天就要回来了,比原定行程晚了很多,田卿卿满心期盼。这段时间多亏了余承舟,他跑前跑后,毫无怨言。田卿卿一想到女儿要跟他离婚,就深感王家愧对了余承舟和魏建生。

 孙平禹偶尔会打电话来问候,可是人就是这样,天南地北地分开,再见就难了。听说孙平禹结婚的消息,田卿卿很是为他高兴。老大不小的,当然应该成家。田卿卿告诉孙平禹,城宜就要回来了,她邀请平禹有时间可以来沪州一起聚聚,带上他媳妇儿,也教大家认识认识。

 孙平禹应着,但也说,母亲毛秀春年纪大了,一时也难走开。他向王城宜问候,末了,他又说:“田阿姨,请您也替我问候承舟。”

 田卿卿只当三个孩子是好朋友,她听着电话,眼睛里盈盈泪光,不住地点着头。

 余承舟知道王城宜要回来,昨天就没再到医院里来。田卿卿叹口气,不知道这些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强扭的瓜不甜,孩子大了,就随他们心意去吧。

 余承舟不是有意要避开王城宜,他回了长天。也许是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王怀舆,触景生梦,他一连三天梦到瓦子屯。

 他越来越觉得不安,决定还是回长天一趟,毕竟,那里还有一个他的亲爹。

 火车驶进长天市,余承舟深深呼吸一口。物是人非倒也不是,这里的空气总让他感到闷闷的。与这里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心上的巨石。

 循着记忆,余承舟找到了瓦子屯的路。春节刚过没多久,朝北还是冷得出奇。余承舟裹紧身上的衣服,静静地站在结了冰的大湾旁边。

 曾经的水稻田一片荒芜,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新筑的堤坝结结实实,甚为显眼。余承舟抽一下鼻子,弯腰打开脚边的背包,拿出一小瓶酒,洒在大湾旁边。

 冻僵的土地一口没喝,酒沿着毫无规则的纹路,静悄悄地蜿蜒成一道细流。余承舟的眼泪掉下来,但他马上狠狠地擦掉,仰起头,把酒瓶里剩下的一口全倒进自己的嘴里。

 酒在心里烧起来,他觉得暖和多了。

 天寒地冻,四处望去,一个人都没有。余承舟把酒瓶装回背包,拎起来,沿着堤坝慢慢走着。去哪儿呢?余承舟毫无主意。

 一路上,他想象了很多种画面,那些记忆明晰可见。浪里黑条闪着银光,爹和娘用力推车时候脑门上堵出突突的青筋,他还记得他娘小指旁边冻疮都裂开了呢。可是一踏上这块地方,那些记忆一下子散去了。

 余承舟不记得浪里黑条的模样了,也不记得他爹他娘的模样了。他在沪州想忘忘不掉,他在大湾旁想记记不起来。

 堤坝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外头摆着一溜工具,铁锨、角钩、灭火器、水泵......有些他能叫上名字,有些他叫不上名字。墙上挂着两条绳子,余承舟打了个哆嗦,沁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钻进心里。

 他停下脚步,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进门打听一下。

 小房子里传来咳嗽声,不知道什么掉在地上,咣啷一下。

 远处传来嚎丧的礼乐。

 余承舟放眼往丧乐传来的方向望望,除了几棵在白茫茫天地间伫立的枯树,视野一览无余。

 条西屯。他叹口气,不知道谁家今夜又是悲痛地度过。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房子,四角窗户上的冰花还没有化掉,什么也看不清。

 余承舟犹豫着刚要抬起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裹着不知道多少衣服的老头低着头钻出来。

 余承舟动了动已经粘在一起的上下嘴唇,话还没有说出口,粘合在一起的嘴皮上先渗出一点血丝。

 老头抬起头来,捂捂厚厚的帽子,看了他一眼,粗着嗓子冷冷地问:“找谁?”

 屋子里烧着炉火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可余承舟觉得自己的手指尖都麻住了。

 老头看他不说话,把门带上,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他,犹犹豫豫地问:“干啥的?”

 余承舟喉头上下滑动,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梗住了。

 老头没什么耐心了:“这是水库重地,没什么事不让旁人来。”

 余承舟一扭头,快步走出十几步。老头的眼睛警惕地紧紧瞅着余承舟的背影。虽然老头连走路都费劲,但他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墙边的锄头柄。

 走上陡坡,丧乐声音大了些。余承舟喘口气,脸又烫又红。他回过头去,看老头还在朝他张望,马上转过头去,好像老头还能看清他的脸似的。

 余承舟认出来了,那是他亲爹老余。

 老余老了很多,连胡子都带着白茬儿,脸上被冷风吹得粗粝而泛红。嘴巴两侧各一道深沟一样的皱纹,眼神却比当初还要凌厉。

 余承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像小时候挨打的地方还有痛感。已经二十多年了,时间久到连亲生父亲都认不出他来了。

 余承舟不知道他爹是不是能接受他了,但他一看到那双眼睛,他还是落荒而逃。

 条西屯丧礼的哀乐伴着哭声正在向这边移动,两屯的坟地要绕过堤坝向西走三里地。余承舟无处可去,只好站在一棵树旁,给队伍让开路。

 乔家在给于春梅出殡。

 老余朝队伍望了望,慢慢走上前去,默默地看着。他整个人站在寒风中,像一尊风化的雕像。等到他有这一天,有没有人把自己拖到土里还不知道呢。老余叹口气,一口白烟随风飘散。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二三十米远的青年。看着看着,老余眼睛里起了雾气。

 出殡的队伍慢慢地移动,乔增金捧着于春梅的遗像跟着白事知宾后头,他左右两边是乔增德和乔增金。乔丁钩和乔家的媳妇儿、孩子跟在后头。灵车拉着一车哀乐,在不甚平坦的水泥路上一抖一抖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