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和,终于可以穿些轻薄的衣衫了。
诡术师向西海魂族迁徙的队伍在有序行驶,羽流萤坐在马上,她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衫,头发用红绳凌乱绑着,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遮阳草帽,骑着马走在队伍后面。
这些日子一直过得潦草,轿辇在路上损毁了些,她把自己的马车让给伤员,咬着牙学会了骑马。
哪怕成了天人,骑马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几天一直胆战心惊,生怕自己被甩到地上,抖着手拉缰绳的样子让小红鸟和三花猫嘲笑了她好一阵,说她这样子没有半点天人的威风。
现在羽流萤已经骑得很好了。
就是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屁股和大腿都有点疼。
以她忍受剧痛的能力,有点疼其实已经很疼了。
诡术师灵魂力量强横无比,但身板实在脆皮,丹丘谷那一场大战,幸存的诡术师们灵魂力量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身体还是病歪歪的,赶一段时间路,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到了羽朝边境的一个小山村时,诡术们的身体都到了极限,一个个面如土色,形容枯槁,羽流萤也是摇摇欲坠,脸色憔悴苍白。
小山村名叫竹口村,这有许多竹林,环境清幽雅致,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一行人出手大方,很快租了一片房屋在村子里住下。
羽流萤强撑着口气梳洗一翻,换了干净衣衫后倒在床上,立马陷入昏迷状态,睡了一天一夜。
与此同时,一支伪装成商队的队伍也正好路过竹口村。
走在商队最前面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穿着一身如墨黑衣,与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山林间偶尔有月光透过枝条的缝隙倾泻下来,一双冰冷凶戾的黯绿色眼睛闪烁着微光,朝着山村投向心不在焉的一瞥。
“殿下,夜色已深,不如就在这山村附近休憩一晚吧。”
被称做殿下的男子微微点头,随后翻身下马,轻拍了一下马儿的头。
竹影摇曳,一个人轻飘飘从竹林上空落到男子身后,带着一丝忧虑,说道:“你虽然入了天人境,可先前那功法被人篡改,到底伤了些经脉,今夜还是找间屋子打坐修炼吧。”
龙归云点点头,他牵着黑马,微微抬头,这笼罩在夜色里的静谧山村,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动。
他低声说道:“走吧。”
随后便朝着那山村走去。
*
成了天人之后会怎样?
在刚刚修炼鬼道的时候,商枝就开始幻想过了。
那年她九岁,这个年纪,学武其实有点晚了,有些童子功需要从小学,这样地基才能打得好。
老头子摸她筋骨时,对她说:“年纪大了,不能再耽搁,得受点苦。”
刚学习武功时,老头子教她压腿,她颤颤巍巍在地上劈了个叉,老头子一脚踹她胯上,直接让她来了个一字马,疼得她灵魂都出窍了。
老疯子摸着胡子说道:“疼就对了,练不死就继续练。”
压腿之后,又开始学下腰。
在她刚刚学会内功,跌跌撞撞用轻功飞过一堵两米高的墙时,她兴奋地全身发红,不受控制地发出尖叫。
她像只猴子一样在墙上跳来跳去,老疯子坐在地上,拿着那根金色的柳枝,看着她那没见识的样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到最后,他又忍不住笑了两声。
商枝气喘吁吁倒在地上,说道:“老头子,天人能飞多高?”
老疯子笑笑:“可高了,能抓到云。”
商枝脏兮兮的小脸满是兴奋,眼睛亮亮的:“那九品天人呢?”
老疯子拿着柳条子戳戳她的脑门:“飞个墙都跌跌撞撞的,翅膀都没硬,想的还挺远。”
商枝很不服气:“我就是敢想,如果想都不敢想,能有什么出息!”
后来她已经能飞很高了。
其实轻功只是看起来很好看很潇洒,想看把轻功练好,也是需要很多苦功夫的。
从数百米的地方急速降落,那感觉和坐跳楼机差不多。
跳楼机还有机器控制,轻功可没有,初学者只能尖叫一声,硬着头皮往下跳,比跳楼机和过山车刺激多了。
那时入了出凡境,有内力保护五脏六腑,轻易摔不死,商枝摔了七八次,也就学会了。
不只是她,每个刚修炼的人都幻想,年少单纯,心比天高,心头火热,畅想未来。
大家都是一个样子,在刚入出凡境,刚刚学会轻功,勉勉强强能翻过一堵墙时,就开始畅想成为天人之后踏空而行的样子了。
幻想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当幻想成真时,那一瞬间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商枝心中万千感慨,在天空上走了一会。
为天人后,她感受到了一种她从前无法感受的巨大能量,这是只有天人才能驾驭的,属于天地之间的悍然伟力。
想起当年老疯子嘲笑她翅膀都没长齐,想个屁的天人。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二十二岁就成了天人!
商枝想放声大笑,可低头一看,万绿丛中一抹红,艳鬼他老人家正站在山巅上看着她呢。
红色衣摆猎猎飞扬,风华绝代,绝世容光。
于是商枝立马把即将突出口的笑声憋回去了。
毕竟这位大神,可是货真价实的九品天人呢。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商枝冷静了些,一个鹞子翻身,从天空上落在艳鬼身边,她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单膝跪在地上说道:“多谢大王为小的护法,小王恩德,小的至死不忘!”
山间风大,艳鬼的衣摆被风掀起,像一朵突然在风中绽放的话,飘在她的野猪脸面具上。
眼前一片刺眼灼热的红,流动着,飘飞着,那料子被日光一照便有些透,朦胧间能看到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峦。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她抬头,想躲开这一方红幕,面具上的野猪獠牙却勾上了飘飞的衣摆,于是那衣摆就在眼前飘荡着,隔着那半透明的红幕,在一片金与红交织的浓稠颜色里,她看见艳鬼正垂眸看她。
玉面朱唇,眼睫浓长,是带着戏谑和嘲弄一直俯视着苍生的九品天人。
翻飞的衣摆上,一颗青铜制成的野猪獠牙刺破丝绸,锋利的尖端在阳光下闪烁着锋利的冷芒,他低头看着那点獠牙尖,眉眼轻轻一动,眼角眉梢蓦地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如轻轻的涟漪,在他的五官上轻轻漾开。
商枝的心脏砰砰跳着,如鼓点一样急躁起来。
铮的一声响起,原来是艳鬼弹了弹那颗獠牙,他的衣摆像红色的云雾般飘了起来,世界恢复明晰。
商枝却依旧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一声轻叹在风中响起,红玉髓烟斗点了点商枝的心口,让她心口一麻,半边身子都酥掉了,膝盖也支撑不住,都天人了,还在艳鬼面前摔了个屁股蹲。
“野猪脸小鬼,你还要毁掉本王多少件衣服?”
想了想,被她獠牙勾坏的衣服差不多有十来件了,不少巧夺天工的刺绣都被她的野猪獠牙无意间勾花了线,商枝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獠牙嗫嚅起来:“大王,小的不是有意的。”
艳鬼眼里涌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悠悠地说道:“野猪脸,本王又没说怪你,你捂着獠牙做什么?”
他一笑起不尽的风流蕴藉。
商枝坐在地上,心跳又乱了一拍,立刻干笑起来:“大王不怪小的,小的自己却怪自己,小的从前只是个地鬼境的小鬼,蠢头蠢脑笨手笨脚,总是弄坏大王的衣服,如今成了天人,还叫大王费心,实在罪该万死。”
艳鬼哼笑了一声。
这小鬼狗胆包天,连他的棺材都敢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眼下理亏,又在他面前装乖卖巧。
看着衣摆上破了的那个口子,他心里也不恼怒,悠哉悠哉地吸了口魂香,吐出口香雾后,笑着说道:“成了天人是件大喜事,这两天不用你捧烟斗,找你的朋友庆贺去吧。”
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商枝立刻一口接住。
她兴高采烈地谢了恩,眼前红影一闪,艳鬼眨眼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刻这片山头只剩下她一人,她往四周瞅了瞅,方圆百里没见到人影。
这个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心中的喜悦再也控制不住,的她清清嗓子,嗷地叫了一声,随后双脚往地上一跺,跟个窜天猴似的窜上天空。
她大摇大摆地在天空上走了一圈,摘掉了脸上的野猪脸面具,,感受到身体里那凝时而雄浑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面朝天空,发出一声响亮而猖狂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我是天人了!”
“我二十二岁就成天人了!太棒了!太酷了!”
“我可真牛叉啊!”
“耶耶耶耶耶耶耶!!!!”
“老疯子你看见了吗,我是天人了!”
她在天空上跳着踢踏舞,乱七八糟地扭了一会,一片云擦着她的鼻子飞过,商枝在虚空上翻了几个跟头,被风鼓荡的衣袖直接把这片云拍散了。
等平静下来,看着茫然无际的天空,心头又有点怅然若失。
要是有手机就好了,立马把所有亲朋好友挨个骚扰个遍。
她挠了挠头,又从天空上飞下来。
商枝骑着马,下了山,去田家村里跟田老头喝了一晚上的酒,醒来后写了封信,找了个跑得快的信差,让人把信送到烟都的闻人听雪那里。
*
烟都,梨峰。
羽重雪的手背上划了道口子,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下来,闻人听雪拿着一个白瓷瓶,正在接血。
曲笙寻脸上的兴奋都快溢出来了,江雨眠坐在她身边,正在喝冰镇过的杏仁酪。
等血装满了瓷瓶,闻人听雪拿着纱布将羽重雪手上的那道口子盖住,问道:“师弟,疼不疼?”
羽重雪微微蹙眉,一双金色眼瞳看着闻人听雪,说道:“有点疼。”
一旁的金不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歹是地鬼境八品的武者,受过的大伤小伤不计其数,想当年被闻人听雪一剑穿心,还能硬撑着口气儿忍着心疾之痛到处找闻人听雪,现在因为这么点伤口就跟师姐喊疼,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江雨眠抬起眼皮子看了羽重雪一眼,继续喝冰镇过的杏仁酪。
曲笙寻脑子有病,不懂半点迂回婉转,大大咧咧地说道:“不就是想让你师姐心疼你吗。”
她用肩膀撞了撞闻人听雪听雪,笑嘻嘻的:“阿雪,你师弟跟你喊疼呢,你还不快心疼心疼人家?”
闻人听雪一向脸皮薄,听曲笙寻这样打趣,脸一下就红了。
羽重雪原本不觉得,看见师姐红了脸,自己也不好意思起。”
曲笙寻大声说道:“乱说什么,敢对你师姐撒娇,不敢让人说啊,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
闻人听雪把纱布打了个蝴蝶结。
江雨眠放下碗,一把捂住了曲笙寻的嘴,把曲笙寻从亭子里拖走了。
金不换也悄悄溜走了,亭子里只剩下这对师姐和师弟,羽重雪看了会闻人听雪,低声说道:“我刚刚对师姐撒谎了。”
闻人听雪抬头看他。
羽重雪说道:“伤口不疼,只是想让师姐心疼。”
闻人听雪握着细雪剑的手顿时一抖,她活了两辈子,一直都是个没谈过恋爱的老实人,不像商枝那样满嘴骚话,天天对着人宝贝心肝的叫,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看着羽重雪手上的纱布发呆。
过了会,羽重雪挪近了些,低头在闻人听雪脸上亲了一下。
闻人听雪愣了该,眼睫一颤,稍稍侧过脸,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颊。
青年的耳廓红了一片,闻人听雪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尖。
羽重雪不是第一次被师姐捏耳朵了。
小时候不懂事,刚来烟都的时候总对师姐冷言冷语,高他一截的师姐一向好脾气,从来不怎么生气,一手握着剑,一手捏着他耳朵尖问他,带着些许好奇:“师弟,你怎么总是气鼓鼓的?”
刚被师姐捏耳朵,他还很不高兴,会生一整天闷气。
那时他好胜心强,总被师姐压着打,练剑时便用了几式邪毒的剑招,剑尖划坏了师姐的衣摆,师姐还是不生气,把他的剑击飞,拎着耳朵好言好语地教训他。
“小重师弟,以前教你练剑的师傅持剑不正,你不要和他学,会坏了心志。”
再长大些,有时候脾气一上来,还是会和敬重的师姐闹脾气,等师姐再捏他耳朵,他也不气了,心里反倒有种别扭的喜悦。
又过了些年,他逐渐长大,虽然与师姐情谊深厚,但到底是男女有别,想被师姐捏耳朵,也没了机会。
师姐天赋绝伦,当师弟的自然仰慕。
可是师姐无心情爱,性情清冷,他觊觎师姐,心中有愧,自然不敢越雷池半步。
如今这亲昵温存,也是他死缠烂打求来的,师姐不主动,不拒绝,也不要他负责。
他心中总憋着一股气,忍不住委屈,怀疑师姐还对那个卖豆腐的臭男人念念不忘。
如今被她捏了捏耳朵尖,心中那许多情绪都翻涌起来。
他闷闷不乐地说道:“说伤口疼,是骗师姐的。”
“想让师姐心疼我,却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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