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云已经看出,刘明现三兄弟是专程候着他的,该是刘运财有什么安排,否则不会这样齐整,既然如此,估计是有什么话说,毕竟要没有三兄弟,就只能话家长里短,有了三兄弟就能谈公司和工作。
刘明现跟罗学杨同岁,最大的孩子小名叫黄儿,差不多十一岁,下面还有一儿一女,唤作红儿、青儿,都是豆子的种类,刘明班的一儿一女延续这种风格,叫蚕儿和豌儿,相较狗剩、大头、狗蛋之类的,颇具匠心,罗学云对他们很熟悉,一进门就听他们三佬三佬的喊。
每逢此时,罗学云都会感同身受,理解为什么许多长辈都爱“摆架子”,听到晚辈招呼,只是微微点头或者嗯一声,皆因为身份太复杂,不同人称呼截然不同,在不知道是谁喊你的时候,就等同不知道喊的是谁,谨慎应答绝不算错。
就像他家跟刘运财家的关系,干兄弟亦是兄弟,罗学杨罗学风要依照爷爷干儿的由头,见到刘运财喊大佬,同姓之间,干亲之间,夫家妻家,累积起来可能有无数近的远的相同称呼。
还不能不理清,因为传统文化讲究尊老,不能直呼其名,陌生人要按年纪估摸,喊爷喊叔,村里人更要依照各种姻亲,界定不同人的称呼。
罗学云久居乡里,慢慢理解原因。
城乡之间,差异太大,不说婚丧嫁娶栽秧收稻这些日常活动,需要村里人支应,便是接生看病修理器械等等,村落都缺乏专职人员,城里肯花钱到底能找到人解决问题,在村里说不得四里八乡三请五请,有时候还不一定付得起钱,付不起钱就只能靠人情先喊来应急,后面再慢慢还。
人情的拉拢则靠平时往来,以姓氏或者住处破冰,比如说一笔写不出两姓,我跟你一个姓,照辈分该怎么论或者我妈我奶我姥姥姥爷我丈夫我妻子我干爹等等就是你们那陌出来的,叔婶喊起来并不比村主任队长啥的多块肉,但无疑更亲近。
要不然怎么有称呼贿赂这种说法,嘴甜不吃亏。
罗学云定睛一看,不止五个小孩,也不都是老刘家的孩子,但是年岁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去,打完招呼就是鼓捣扑克,炮仗和糖果都是筹码,玩的花样还不少。
罗学云情知家庭的未来,家乡的未来,还是得靠这些祖国的花朵,可也不会僵化油腻,非在这欢庆关头指指点点,说这不好那不好,或者问询期末成绩啥的,除了给孩子添堵,多些话茬,没有其他意义,还不如替刘运财诊诊脉,望望气色。
午饭到桌时间已经不早,这也是老刘家的习惯,人多活多,经常忙起来没时没晌,一旦聚餐很难早得了。
“大哥别扯,你陪干爹坐。”
“你来你来,你是客,这桌饭菜就是招待你的。”
陈素莲说她不喝酒,不肯坐上首,空出一个位置难免拉扯,罗学云不愿意坐,刘明现也让客,最后叫个孩子来补位勉强罢手。
吃饭的主题是劝酒劝菜,讲究一个杯莫停,筷莫止,闲聊就是老两口今年干了什么,村里有什么变化,扯着扯着就转到豆腐坊上来,刘运财说当年是他拿主意驴磨改机器,现在不干了,再问问他的意见,也算有始有终。
“干爹干娘到底是苦日子过惯的,节省。”罗学云道,“豆腐机器买的时候贵,是个稀奇物,现在对咱家还算得上名号么?
要是干爹不舍得,减产就是,想做了开机器稍微来个两板,放在树果那超市代售,有的话,乡亲省得赶集,也不会怄气不买,没有的话,乡亲再想办法,不讲收入,成全心情。”
刘运财满脸皱纹堆叠,道:“这样搞,刘家豆腐的招牌也垮了,反而招骂,不好。”
“那就把磨盘再洗洗以供解闷,豆腐反正是不卖了,机器或租或卖,看村里情况,如何?”罗学云笑道,“当然,若是干爹老骥伏枥,还有雄心壮志,也可不退反进,多购机器多招人,把豆腐坊做成豆腐厂,您当个管事,既能维持招牌,还有事可做。”
“好!”刘明理猛的一声,说道:“爹,再没有比三哥这更好的办法,恁不管啥想法,都该从中选一个。”
刘运财闷声道:“那还是关了吧,我都多大年纪还开厂,捅了窟窿连累你们。”
罗学云举杯,道:“恭喜干爹去一心病。”
“哈哈。”
一群欢笑声中,红儿的声音最响亮,嘎嘎嘎的那种。
“你听懂了吗?就在那傻乐。”刘明理问道。
“老叔,我没听懂。”红儿手背狠狠一抹嘴,全是油脂,道:“就是三佬的样子,好像电视剧里的太监啊,嘎嘎。”
众人傻眼,罗学云最快醒悟,笑得直拍手,说道:“红娃机灵,长大必定有出息,好好念书,考大学多学知识,将来做出一番事业。”
刘运财刘明现等人还是没懂,一脸茫然,罗学云也没法解释,梗这种东西只有get到才有意思,正儿八经分析理解,反而味同嚼蜡。
边吃边聊,把孩子都熬下桌,刘运财借着酒意,开始说交心话,感谢学云,刘家多亏了你之类的,说了一箩筐,眼眶通红,竟不知喝红还是哭红。
“干爹见外了,多亏兄弟们帮我,才有青云的基业,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有大伙帮忙,我也是孤掌难鸣,做不成事,您这般说,我心里才惭愧呢。”
“大伙是帮忙,可大伙何其多,不止黄岗有,叶岗张岗乔岗一大堆人,在青云顺风顺水的有几个,咱爷俩说真心话,老头我是真心感谢你。”
老头一番真情流露,让罗学云五味杂陈,倒不是陷入情境,被他打动,诚然一个平常尊敬的长辈,向来坚强刚硬的姿态,摆出这样虚弱的模样,不是铁石心肠,都会震动。
国人,特别是老一辈人,是很不轻易表露感情的,同辈之间或能诉诉衷肠,在晚辈面前,则像狮子一样,绝不可能落下自己的权威,哪怕被孩子超过,也只是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