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云不来,是因为人家隐逸,喜欢自在,啥事都是别人不嫌远上门求教,买东西都是汽车拉来拉去,咱们普通人连把院子用水泥做平都不舍得,还跟人家学什么,能蹭到村里一点就是好事,走路都能少走几截,反正田都让青农规模化种植,换点屋后地种点杂粮蔬菜就行,不需要逐田地而居。
于是俯瞰全村,很明显能看出不同地块之间的差别,到了夜晚的灯亮更是明显,这让罗学云难免感慨,一村尚且如此,一县一国何能免俗?终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张堰小队在一处岗子上,搬走的家庭非常多,家里没有老人的或者把老人带到新居的,老屋自然破败,房子这种东西,向来靠人气撑着,人一走,立刻显出暮气,特别是土房子,很容易处处杂草。
幺妹本就满腹心事,走路漫不经心,猛然抬头,这样一副旧里带新的古怪样子冲进面前,顿时被吓了一跳,连说话声音都小起来。
“按说也就三五年的事,我看眼前的景象突然陌生起来,杂草丛生的门庭,破败的窗墙,却贴着崭新的门画,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罗学云打量眼前的房屋,大门紧锁,蜘蛛结网,显然有段年头没住人,少不了各种狐鼠拜访,可偏偏因为过年,屋主又来贴春联,视觉冲击很强。
这种感觉就是中式恐怖,远非克苏鲁机械诡异那种风格的杀伤,越是熟悉亲近的景象变异,恐惧愈深刻,追本溯源,还是因为他跟幺妹都住过见过这样的房子,听过很多类似的鬼怪故事。
老人讲不明白很多东西的原理,却知道那些东西对身体有害,便会杂糅成变形的传说,以恐吓震慑孩子不要接近那些东西,比如说荷塘有水诡喜欢迷人下去淹死,以告诫孩子不要玩水。
而生在乡村,又常常会见到各种古风浩荡的婚丧嫁娶仪式,比如说老人喜欢让小孩子见棺必跪,希冀仙去者给孩子消去灾星,这种情况下,等同在内心根植基础,容易被引发。
若不是罗学云记忆中有很多相关画面,也很难跟幺妹共情,但现在他自是不怕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什么牛鬼蛇神,一剑斩不了,那就两剑,狼狐狸黄鼠狼蝙蝠这些东西只是动物而已,你不异化它,就不用害怕它。
“可能是你钢筋混凝土看多了,习惯现代化的东西,习惯电灯电器,对老旧的东西见得少了,突然再见有种陌生的感觉,再联想起小时候不谙世事的幻想,生出不适,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罗学云笑道,“要不我打开门,咱们进去看看?”
幺妹赶忙摇头:“不用不用,别吓到孩子。”
“孩子童真,赤子之心什么都不懂,没有概念,反而吓不到,容易吓到的是太多杂念的我们。”罗学云平静道,“村里或许要多考虑老人的生活,他们赶不上趟,有点被抛弃了。”
幺妹道:“这咋考虑,青云公益下乡,给修修房子,送送柴米油盐就不错了,村里能办什么?何况老人不搬走,要么是住一辈子习惯了,不愿意挪窝,生于斯死于斯,要么就是儿女不孝,不想带着老父母绊脚,这都是村里解决不了的。”
“养老院解决不了么?”
“那得花多少钱,不是一年两年,不是一块两块,村里搞这个太超前了,别忘了乡土人情,里面关系很复杂的,有些人就是心坏,他自己对爹娘不好,还不许外人过来帮忙,否则就是陷他不孝之地,害他的名声。
村里这几年欣欣向荣,好不容易安稳些,你可别瞎搞,惹一身骚不说,好心办坏事就麻烦了。”
罗学云忍俊不禁,道:“瞧你整天风风火火的,没想到还是乡村问题专家,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弄得明明白白。”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要是天天跟爹娘一起生活,听他们唠叨村里的事,你就会发现,黄岗这地虽小,故事一点不少。”幺妹哼道,“尤其是这几年闲下来,有更多功夫在村里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罗学云悠悠道:“茶余饭后当个谈资就差不多了,正儿八经的生活,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自己生活自己过。”
村里日子虽然变好,可生老病死、盛衰枯荣到底是自然规律,几家有名的太爷太奶陆续凋零,其子孙门前就不贴红联,拜年者看门上无联、黄联、紫联,可知守孝状态,拜年的说法就不同,但规矩往往对小孩网开一面,不管什么情况,只要小孩闯进去,主人家还是奉糖。
“我印象中,曹老太爷一直都是智珠在握,很有长老风范的人,身体枯瘦,精神头却强,没想到熬不过冬天。”
远处山上响亮的鞭炮烟花,勾起罗学云的回忆,古人讲事死如生,陈清这地新春第一天,要给去年亡故的长辈“过年”,场面很宏大,亲朋故旧子孙后代能来的都会来,可这却是最后的余晖,自此以后,哪怕自家人都会渐渐不提先者,从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罗学云幽幽道:“所以啊,妹,做一番事业名垂青史才是最重要的,远胜过子孙满堂,哪怕人数再多,哀荣再盛,至多曾孙一代,便不知道曹讳绍炳是何许人也。
可若像卢鹏似的,获得国家级奖项,带来许多农业新技术,造福万千人,哪怕他没有后代,我不是诅咒他,人们也会一直惦记他,把他写在日记里作文里,活在历史中。
秦始皇的皇后是谁,秦良玉的丈夫是谁,大家伙是不在意的。”
幺妹顿时无语,道:“你约莫是中毒了,名垂青史多少人能做到,还真以为人人皆可为尧舜啊,何况,就算千古流芳又怎样,一个人还不是就活他的百年,这百年幸不幸福,快不快乐才是最重要的,身后名再浩荡无益身前。”
罗学云恼羞成怒,斥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风光长宜放眼量,一花还比一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