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琉璃灯,照着大步而行的人, 两方在前, 其他的紧随其后,走到府门的跨院内。
夜色沉沉,一个小厮正跪在地上, 一头撞进来: “大人,老爷们都要走,拦都拦不住! ”
谢无炽豢养幕宾, 这院内许多宾客,此时此刻,一大群伺候的人看空荡荡的门窗, 屋内收拾干净,包裹严整,东都幕宾闻风逃走,还有人站在院子里, 正对阻拦的人怒目而视。
“放开! 我来去自由,你凭什么拦我! ”
“滚! 就是谢将军来了, 我也不怕。”
“当初听闻谢将军训练新军, 抵御外侮,我们才跟着来了这边防之地, 吃冷风喝沙子, 受尽苦寒,哪知道现在谢将军竟然有不臣之心! 抗旨不尊! 道不同不相为谋, 让我走! ”
“……”
时书抬起脚步, 走到庭院内。几个人正在辱骂。谢无炽进了院落后,他们骂声并不停, 更加慷慨激越。
谢无炽步履缓慢,走到养着莲叶的水缸旁, 一步一停。抬起平静的双眼, 问: “怎么回事?”
侍从应答: “这些老爷不知从哪听到消息, 说大人图谋造反, 纷纷要回到东都保卫陛下。”
谢无炽扫了眼满地行李被褥, “谁在传言本将有不臣不心? ”
他一来, 有人显得畏缩, 有人更慷慨激昂: “长阳许氏, 百代儒宗。许珩门和许珩风二位公子,早逃离燕州去往京城了! ”
许珩风, 许珩门? 时书听到这两个名字, 啊? 他俩? 转念一想: 难怪。许家祖辈在朝廷中担任高官, 家望显赫, 与许多朝廷当权大臣都有世交, 人脉通达, 估计早听到风声, 逃回东都尽忠去了。
不过, 当初谢无炽刚高升, 便一起来燕州混资历镀金, 现在谢无炽要反, 掉头就走, 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敏感度。
谢无炽并不着急, 目视眼前的一群文人: “在燕州几年, 我待诸位不薄, 如今诸位竟然听信谗言, 不来问我, 径直就走。”
几人互相搀扶, 挤挤挨挨, 得到勇气: “尽忠急切, 才有不辞而别, 你也不要讲感情来攀扯。既然被你拦下了, 要杀就赶紧杀! ”
“就是! 引刀成一快, 有本事杀了我! ”
甚至还有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佞臣贼子! ”
谢无炽: “本将一片为民之心, 巩固边防, 竟然被朝廷污蔑为造反, 百口莫辩。诸位要去忠孝,本将怎么会阻拦。想走的人现在就可以走, 每人十金盘缠, 护送到城外。”
“什么?”
“……你, 你少假惺惺。”
不仅院子里的幕宾惊愕, 时书也有些意外。
幕宾们东张西望, 似乎不解。片刻后, 才颇有些尴尬地收拾起包袱, 走了出去。也有人不要金资, 昂首阔步而去, 还呸了一口。
谢无炽: “想当奋不顾身的忠烈之士, 流芳千古, 但我不让他们如愿。还没造反, 先落下个滥杀无辜的罪名, 激起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不好。”
时书: “你们治国果然自有逻辑。”
谢无炽: “更何况, 人心总是循序渐进, 如果不对朝廷彻底失望, 少有人会背叛立国上百年的王朝, 而把赌注放到另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身上。”
时书: “所以你一直不起兵, 也是这个理由? ”
“没错, ”谢无炽道, “恃武力强悍而起兵, 只能成为安史之乱、王莽篡汉等昙花一现的兵变,建立统一王朝则要人心所向。”
时书不得不佩服: “你有这脑子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大人! 大人! ”
时书正看院子里, 忽然有位官吏跌跌撞撞冲上来, 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 他, 他们逃走的人_"
谢无炽眉眼一凛: “说。”
“下官方才去衙署, 见文牍被翻得乱七八糟, 许多书册都被偷走了! ”
时书: “他们把衙门的文书偷走了? !”
“正是, 正是! 偷的全是治国理政的文书, 有户口典籍, 田册, 治安书, 策论, 虽说都有备份……但——”
谢无炽: “过去看看。”
还偷东西? 最高端的权谋往往需要最朴素的方式是吧? 烧账本, 偷文书, 伪造传国玉玺……?
时书一边跟着走, 一边也在思考: 谢无炽年轻而富有进取心的治理, 几年内大大增强了信固府和长平府的实力, 尤其治军严整, 堪为表率。这群人明显看到这一点, 回东都前顺便把他先进的执政方式也偷走。
谢无炽道: “先去军营清点。”
片刻, 大营的人来了, 抓住了一个小偷, 军营到底严密, 没偷走任何东西, 但公署内的许多文本却被偷了!
子时, 深更半夜, 谢无炽一身素衣, 站在衙门的文房内, 一群官吏正在极速清点被盗走的典籍,趴在地上, 书本杂乱, 满头大汗。
“这也没了, 这也没了……”
“被盗了, 这也被盗走了……”
辛滨询问: “大人, 要不要追上去? 刚走不远, 派上骑兵, 立刻能追上他们的车驾。”
谢无炽一言不发, 垂眼看案牍上的文书, 片刻后忽然出声道: “这一堆怎么都不见了? ”
“什么? ”官吏连忙来确认后道: “这一部分是大人与宙池王往来誊抄的公文, 处理部府和永安府政务的副本, 确实, 怎么全都被偷走了? ”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子内。
时书还在调养身体, 走不了两步得喘,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温水, 没有抬头看过来。
辛滨: “大人, 追吗? ”
谢无炽一言不发, 眼中似有猩红的火。
片刻, 时书被扶起身, 谢无炽放下文书, 搀着他跨过了门槛才道: “不用追了。”
隆冬腊月, 雪絮纷飞。天空时常是暗青色。一片茫茫白雪覆盖在枯黄的原野上,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 背后跟着护卫, 正在宽阔的山道之间行走。
走在前面的一身清新青衣, 灵巧敏捷, 边跑边张望, 走在后面的则是狐裘鹤氅, 在冰雪中一派淡漠势重, 步履平稳缓慢, 沾着细雪。
时书跑在前面, 从上次被音昆踹了两脚之后, 谢无炽担心他安危, 加上冬日清闲, 总到屯所来接他回来。时书忙了一天回来还很有劲, 边走边跑, 脸被雪冻的发红。
“啊! !!”忽然一声惨叫。
谢无炽脚步一停, 漫天大雪, 时书正在一个山坡附近, 大概是一脚没站稳, 哗啦从山坡上滑下去, 接着爬上前, 再滑下去。
“……”
时书爱跑, 身体也健康, 谢无炽缓步跟随其后, 时书在冬天都能跑, 跑得冷风呼呼地灌, 再回到谢无炽身旁, 冻得通红的脸渴望地看着他。
谢无炽取出怀里温热的水壶: “慢点喝。”
时书“咕噜咕噜”喝几口, 转身又跑了。谢无炽闲看他跑, 总之跑远了他自己能回来。想牵手基本不可能。
不过, 时书因为跑得太急, 忽然摔地上“碰! ”一声, 躺成个大字, 真撞疼了他反倒没声音了,沉默。谢无炽近了扶他, 时书还在发懵, 但眼睛红了: “我……”
谢无炽: “不疼。哥哥抱。”
时书一听要抱连忙站起身揉脑袋: “你别哥哥抱了, 护卫还在背后, 万一被听见。”
谢无炽: “现在, 不让抱也不让牵, 夜里也不抱着我说我爱你, 怎么, 热恋期过了? ”
时书看他一眼, 开始笑。
谢无炽: “笑什么? ”
时书: “我在想, 我怎么突然触发了你的连招了? ”
时书站起身, 对谢无炽一阵“哥哥, 哥哥”地叫着讨好, 他们路过的这片道路, 本是燕州的要道。时不时经过肩挑担子的旅客, 浑身霜雪, 眉毛冻结, 大雪天, 竟然还驼着货品四处叫卖, 似乎生意很是繁忙。
时书这才问起: “那皇帝一个月给你下了十道诏书, 让你回东都谢罪, 现在还有新的诏书来吗?”
谢无炽: “没有, 朝廷新任命的武将也迟迟不敢来燕州赴任, 现在, 已经和朝廷明面上对峙了。”
——和朝廷的对峙正式开始。
时书: “明白了, 对峙以后, 其他州府立刻就孤立我们了, 断绝往来, 难怪百姓们这么急匆匆的生活。”
寒风刀子一样刮人的脸, 时书远远看见前面有个茶肆, 竹帘紧闭, 路过的商人旅人受不了风寒都进去喝口热茶, 连忙牵着谢无炽: “走, 我现在走不动了, 也去茶摊里烤烤火! ”
进屋, 果然万分温暖, 时书喝热茶往谢无炽身上一靠: “爽了, 爽! 再来点吃的垫垫。”
时书把手伸到谢无炽的狐裘衣袖里, 很暖和, 就是不太端正, 谢无炽反把他手拿出来, 握在手心里温暖。时书一边摸谢无炽灼热的手, 一边四下张望。这屋子内许多行商都因风雪太大不能走路, 留在这里休息, 懒散地说一些话。
“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有人喝了两杯酒, 埋冤道, “平塘关又什么时候才开? 一直不开关,我们这些滞留在燕州的人何时才能回家? ”
“是啊是啊! 我是舒康府人。家那边说谢将军造反将边关都封严实了, 不许百姓随意出入。可咱们待在燕州的人, 也没看出造什么反了啊? 谢将军正在保家卫国呢! ”
“就是就是, 他们神仙打架, 我们凡人遭殃。本来想过了年回家呢, 现在被困在燕州, 天天下大雪, 也没个住处, 真是惨淡! ”
时书一回头, 见这人有些面熟, 忽然认了出来, 拍案指着他道: “哎, 这不是供谢将军牌位、敬谢将军香火的那个商人吗? ”
那人一抬头, 正看见俊美青年正对他笑。也笑了: “哎哟, 这都能被认出来。”
“活人受香火, 真的很难忘啊! ”
时书对谢无炽笑了一下, 再抬头问: “你们怎么了, 怎么回不去家了?”
若星若辰 作品
129.明脊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