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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忆和现实接近到这种地步,塞弗拉已经可以在最边缘的吊桥看到塞萨尔了,——虽然她肩上也扛着一个塞萨尔。这意味着很多事,不过目前对她没什么意义。她在战场的行事风格和诺伊恩那场攻城战类似,像个骑士一样在大战场冲锋从来和她无关,潜伏到后方清理一整个营地才符合她的习性。
她和塞萨尔在各类抉择上都完全背离,相互扶持着经历一段艰险绝无可能,各走各的路最终汇合,其实也少有发生。非要他们站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把两个躯体里的一个灵魂强迫性地拼回去。
既然塞萨尔找了条适合他的路,她也该找条适合她的路了。
塞弗拉踩着尸体和血走向深渊边缘的断崖,逐渐偏离了吊桥所在,也逐渐偏离了战场中心。远方的库纳人之墙起伏不定,不时发出肃穆庄严的圣言,和野兽人的咆哮奇异地交汇在一起,在两个方向影响和动摇着战场上的法兰人。
捂着脑袋的阿娅正在其列。
血腥的风夹带着深渊潮汐带来的凄冷,猛烈地吹拂着裂谷边缘,大片血雨倾斜地从天而降。塞弗拉伸手接住几滴,发现是库纳人之墙流出了血泪。
“就是这个方向.......”不知是吉拉洛还是智者的库纳人说道。塞弗拉走上前去,和阿婕赫翻找了一阵,最终拨开一片枯死的灌木,在悬崖峭壁的裂缝里找到一个极其低矮的入口。入口紧贴着峭壁外围往下延伸,恰似塞萨尔找到索莱尔故居的那条路。
塞弗拉扛着塞萨尔,阿婕赫扶着被两种声音折磨到意识不清的阿娅,她们俩跟着步伐迟缓的吉拉洛顺阶而下。深渊的潮汐就在裂缝外起伏,像大海一样拍打着岩壁,发出鬼魂嚎叫一样的风声。
“将符印写在石板上,转动三圈,门会开启,在往各处延伸的裂缝中选择靠上的裂缝,前行三十步后从左侧第五个梯级往下。”吉拉洛喃喃自语,顺着他话里的描述往前走。他先是用符印开启了一面石墙,然后带着他们沿裂缝里四处延伸的小径走了很久。
等到吉拉洛的喃喃自语模糊到听不清时,原本宽阔的台阶已经成了条狭窄的缝隙,需要侧身才能通行,连台阶也在半途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们是在探索一条从没有人经过的狭窄石窟。若不是有人指引,告诉她这条秘密通道把深渊两边连接了起来,塞弗拉会觉得这条路是死路,再走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待到挤出裂缝,塞弗拉发现自己正站在黑暗弥漫的暗潮边缘,一步远以外就是涌动的雾气和饱受侵蚀的岩石,给人的感觉像是站在快要涨潮决堤的河流堤坝前。许多古老的法咒刻在岩石内侧,阻挡了本该漫过岩石的深渊潮汐。
一个不出乎塞弗拉意料的人等在石台上。
吉拉洛缓缓踱步靠近,和老米拉瓦对视许久。后者倚靠着岩壁而坐,手上还染满了血。塞弗拉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老米拉瓦会变得颓废起来,不说瘫软在地,至少也会满脸疲惫之色,目光也变得迷茫。然而,他看着不仅比残忆中的米拉瓦更平静了,连他目光中的犹疑之色都完全消失了。
“需要我说点什么吗,菲瑞尔丝的仆人?”米拉瓦说,“在我最早的记忆里,你似乎把全世界都当成自己的屠宰场。那么,你走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探索你的屠宰场如何运作?”
“你还不如去担忧你自己的去处,皇帝。”塞弗拉说。
“我的去处无需他人过问,但我很想知道,这屠宰场可还合你的胃口,世界之外的邪魔?”
“比你更年少的米拉瓦已经站在吊桥中央指引骑士们前行了。”
“让我犹疑不决的往日之影终于离我而去了,仅此而已。”米拉瓦说着站起身来,他在盔甲笼罩下显得巍峨壮硕,远远超出常人,就像一个巨人,一个库纳人贵胄。
“一个人终究要从童年时代的阴影中走出。”老皇帝续道,“我那长不大的皇后不仅意识不到这点,还把我的阴影当成我的主体切了下来。现在看来,我反而该感谢她的任性和肆意妄为。失去童年时代之后,我变得更好了。”
“我和塞萨尔都认为自己才是主体。”塞弗拉摇头说,“但我们都不是主体。”
“事后的辩解。”米拉瓦也摇头说,“当年你一次次杀害另一个自己,想要把他吞噬殆尽,你几乎就要做到了。若不是亚尔兰蒂把他的灵魂一次次召回,令你始终一无所获,世上早就已经不存在塞萨尔,你也早就实现了完满。”
塞弗拉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衣服,拧出一股血来。她想起了阿婕赫充当桥梁把他们俩塞进一个躯体的事情,诺伊恩的城墙上有一次,要塞城外的深渊潮汐中也有一次。
“我不需要完满。”她否认说,“我曾经体会过,所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不需要。”
“我就当你没有在骗我吧,菲瑞尔丝的仆人。你当然可以说自己不需要完满,就像我也不再需要那个年少的米莱。但是,两个自我若不相融就会相冲,如同一柄双刃剑刺在双方的血肉之中。事到如今,我想去哪就可以去哪,但另一个自我却在呼唤我去杀害他,去否认他,以免他最终变成她,——多么可怕的耻辱!这感受告诉我,你也拥有同样强烈的渴望。”
最近这段日子,似乎每个人都想唤出她意图掩埋的东西。先是阿婕赫对她诉说往昔,然后又是米拉瓦以相似的处境诉说她注定的命运。
她可以说阿婕赫是个对舞台演出充满期待的狂人,期盼着冲突和矛盾以最激烈的方式发生,于是她不必考虑阿婕赫的见地,但是,米拉瓦不一样。这家伙经历的失去和她相似,她感受到的空虚和渴望,在他身上一样存在。
若不相融,就会唤起杀意和冲突。
“真有意思啊,老皇帝。”阿婕赫笑了,“在先一步走出坟墓重建帝国的诱惑面前,你却选择穿过深渊裂谷,要对自己童年的阴影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