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只是看着,时不时会发表一些残酷的评价。”塞萨尔说,“后来菲瑞尔丝损害了她的神智,她就经常无法自控地自言自语,但她还是不肯诉说过去。当然,很多人都会这样,盯着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说个不停,唯独不愿意诉说他们自己。我有时候觉得,她本质上是孤独的,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她都一样孤独。”
“也许那些不会让她孤独的人,都已经是千百年以前的故人了。”戴安娜低声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菲瑞尔丝,可她也不再是过去的菲瑞尔丝了。人们以为拥有长久生命的人会相互陪伴、相互依存,一直陪伴到时间的尽头。但现实是生命的本质会随着时间逐渐扭曲,最终活下来的,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一些拥有过往记忆的他者。”
“他者吗......”
“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是自己还是他者呢,塞萨尔?你做事一直很实际。”
塞萨尔看着帐篷顶的黑暗。“我做事是很实际,”他说,“但在人之所以是自己这件事上,我觉得灵魂和觉知、梦和思想、爱和行动才是最要紧的。以前我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若是爱着一个,却恨着另一个,想想实在很荒唐。但后来我想,永存不朽的菲瑞尔丝也许只是在菲瑞尔丝的体内诞生,享有她原本的生命,而菲瑞尔丝自己却死了。那个年轻的菲瑞尔丝是如何蜷缩在自己身体里逐渐消亡,又如何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慢慢腐烂,我其实可以想象得到。”
“你能想象得到?”她问。
“我还能做梦的时候,有时也会梦到自己变成这样。”他回答说,“明明还活着,却带着自己曾经珍惜的事物慢慢腐烂,最后,从尸体里诞生出一个不同的自己。”
戴安娜默然不语,似乎从他的自述里想到了她自身。倘若纳乌佐格所说不假,那么,她和菲瑞尔丝确实拥有相近的可能,她们可以一样接近永存不朽,但她们的生命也可能会发生一样的变迁,——变得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人类短暂的一生都会发生许多改变,变得不再像是过去的自己。倘若跨越更加长久的时间,那种改变就如同山川移位,大海干涸,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存在。
死亡有很多种方式,不仅是狭义的死亡,还有和过往的诀别。
看她情绪低迷,塞萨尔笑了:“所谓爱和行动,还有把玫瑰花束放在墓碑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在对我自己说呢?这个世界把你带到我身边来,给了我爱你的机会,而我非常自私,和其他所有爱你却仅仅站在远处看着的人不一样,我想拥有它。我想用眼睛记住你的样子,用手指记住你的触感,用嘴唇记住你的味道,这样一来,等今后的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如果还能记得这一切,还能把花束献给你,那么我一定仍然拥有这份爱意,并愿意为它付出行动,因此,我也一定还是过去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觉得话说的太动听了也是个问题吗,塞萨尔?”
“我也这么想。”塞萨尔回说道,“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思考如何恭维,如何巧舌如簧地说谎,还有如何讨好别人。所以在我不必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可以诉说我自己。”
“我不像你一样能这么诉说自己,绝大多数人都不行。”戴安娜轻声说道,“就像你也不会在乎自己话语背后有多混账一样。”
“这倒也是,”塞萨尔同意说,“不过,对其他人身上糟糕的部分出言讽刺,其实也是共处的一部分,你觉得呢?如果像库纳人一样,待在一起只讨论智慧和哲思,反而很空虚乏味,——那些审慎的讨论和斟酌已经够多了。我想无视场合忽然吻你一下,或者忽然从身后抱住你,然后收获一个严厉的谴责,甚至是一个攻击性的法术,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睁开一只眼睛,“我可不这么想,塞萨尔,你在哪都慎重的不得了。”
“我在大公的宅邸里被那骑士指着鼻子侮辱的时候,我就很想干这事,特别你还在旁边若无其事翻书,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就更想了。结果我好不容易组织语言把你牵扯进来,你还扶着额头叹气,就差对我啧一声了。”
“也许是我习惯了争执和冲突总有人替我代劳吧。”戴安娜若无其事地说,“学派告别依翠丝害我丢掉了很多追随者,这事我一直都习惯不了。还好你一个人能抵得过以前的所有人,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你也算是我应有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