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九十九章 取一份火种

把事情交待给青蛇,塞萨尔就不需要再多关注了,因为,她是个相当单纯的研究者,甚至和本源学会的法师们区别不大。对于特兰提斯的一切,她都缺乏兴致。

特兰提斯就是她的研究台,纳乌佐格是她探索灵魂和自由意志的研究材料,塞萨尔借着纳乌佐格完成的一切,则都是些副产物。这种事对她就像撕下一张纸,卷起来扔掉,就是这么简单。当然,也很像是科研人员按领导的要求加入一些和科研无关的政治材料,但对研究本身影响不大,为了更多经费,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涟漪扩散得越来越快了,起初是几枚石子产生的涟漪,扩散速度不怎么明显,塞萨尔不去神殿医院都很难发觉。但经过几次守城战后,街市和广场上的演说者已经到处都是了。

塞萨尔带着狗子走过市民广场时,就看到个青年人,自称是安格兰的大学生,把一块废木头当成了自己的演说台。这人似乎是从上城区给下放到下城的,当了段时间苦力,看起来不甘于只当苦力,于是运用他在大学培养的语言艺术发表起了演说。他谈论民众的伟大,谈论如何推翻国王,最后甚至顺着特兰提斯的状况喊出了贫富均等。

之所以塞萨尔确定他没撒谎,是因为他当真对历史和思潮信手拈来,每说三句话就有一句引用古往今来哲人的名言,有时候甚至会摘引卡萨尔帝国图书馆里记载的帝国旧事,委实很擅长掉书袋。

人群围着他议论纷纷。

其实,这些言辞激进的青年人不少城市都有,其中大学生居多,不过,大多都无人响应。很多时候甚至是群聚的民众自己愤怒起来,大喊着打死奥利丹的叛徒,宣布煽动暴乱反对合法君主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都用不着号召,民众们会自行把演说者从台子拽下来,令其摔倒在地,打的半死不活,最终则会在士兵们的大喝声中一哄而散。

放眼奥利丹诸多城市,也许只有特兰提斯这地方能让民众议论纷纷了。根基上有旧秩序的缺失和新秩序的混乱无序,实践上则刚把上城攻破,财产逐一清算处理,人也都给了件破衣服丢去干活。一时间内,不止紧张的工坊劳力得到缓解,连民众的吃穿用度都好了一个档次,加上棱堡拱卫有力的防御,体现在具体的生存状态上甚至比围城之前过得还要好。

虽然塞萨尔知道,这种感觉只是一时,不会留存太久,但就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在本地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直保存到大神殿的人手抵达了。

民众们每天排队领物资的时候,塞萨尔准许的物资供给相当宽容,完全不考虑长期围城的消耗。如此行事,也是考虑到这场攻城战的关键不在世俗方的长期围城,而在于大神殿展示他们古老的权威。

“是幻觉呢。”狗子说。

塞萨尔往她脑袋上一拍,“你怎么又拿针刺起我来了?”

“不是这样吗?”狗子眨眨眼,“放开手来下发物资,虽然提供不了多久,但肯定可以提供到大神殿展示权威的日子。反正,古老的伟力一定会摧枯拉朽攻破城墙,展示神权,顺带也震慑城外的世俗军队,所以鼓足了劲头把物资全都发下去也无所谓。有这段时间的幻觉支持自己,城内的民众多半就会献出生命,前赴后继投入熔炉,把火烧得越来越旺,最终......”

“这是对将来的许诺,不是幻觉。”塞萨尔否认说。

她歪了下脑袋,“那么就是现在是幻觉,以后可能不是?”

塞萨尔又往她后脑勺上一拍,“至少我发下去了。”

“可是发不了多久呢。”

“民众需要切身的体会,”塞萨尔只说,“至于体会是怎么来的,那无所谓,配合言论达成当前的目的就好。没有这些实际的体会,喊得再大声也没用。就像那些站在椅子上演说的大学生和青年贵族,特兰提斯的民众没像其它城市一样把他们拽下来打的半死,都是因为他们切身体会到了。”

“然后呢?”

“用这种体会告诉他们,你们过去是在为了什么流血拼命,然后又得到了什么,再看看现在,然后发问,你们今后又想为了什么流血拼命?我对你说这些话,在夜里对戴安娜讲我的故事,都是说一些悄悄话,没人能听得到,因为即使鼓足了劲头放声大喊,人们也什么都听不到,哪怕听到了也会大喊大叫,群情激愤,要把我从椅子上扯下来打得半死。”

“哦,我知道了,要靠更多的战争和死亡!”

塞萨尔抓着狗子的脑袋直晃。“不是靠着战争和死亡,而是战争可以加剧矛盾,惊醒民众,暴乱就会因此发生。这时候抓紧机会安抚乱象,确立

根基,种种想法得以实现,最终在生死攸关的考验中存活下来,屹立不倒,就可以把这些悄悄话扩散出去。”

“是生死攸关呢,主人。”狗子说,“像您这样的人,分明可以在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随意往来,只要不对一些奇怪的事情过分执着,就没人可以威胁您的生命。再过些日子,您还会去北方参加许多天的婚礼,尽管特兰提斯身陷重围,您还是往来自如。可要等到大神殿来讨伐异端了,那就真是无处可逃了。”

“我深陷死亡威胁也不是头一次了。”塞萨尔说。

“真是复杂啊,”狗子摇头晃脑地说,“我觉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探索您自己的灵魂就可以了哦?绝对比这座城市值得探索。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探索过自身的力量了吧?”

“等我探索完我自己,这世界多半......”塞萨尔只能摇头,“我也不能保证,不过,肯定不会是我想看到的样子。”

“先民的遗骸确实是简洁明了。”信使忽然从街角阴影中走了出来。这家伙有时候跟个鬼一样,跟在别人身后半点动静都没有,实在很吓人。也不知道她跟着他走了多久。

“你指什么?”塞萨尔抱住狗子的肩膀。

“生存。”信使回答说,“这些先民的遗骸就是生存渴望的象征。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在违背个体对于生存的希望。身陷死地也就罢了,还不去探索自身的力量,道途的脚步徘徊不前。如今你弄得无貌之物困惑无比,发声质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哪来的时间去探索......”塞萨尔摇头,“而且在这世上,自身的力量能有多大用处?连索莱尔都困死在神代了,主宰者说不定都把自己关在小瓶子里不敢出去。还有那条避世不出的真龙......怎么都得等特兰提斯的事情做完再说。”

“你总有理由说服自己,”信使说,“就像你说服别人一样,这点是最奇妙的。”

“那你能看到我灵魂深处的黑暗吗?”塞萨尔问她。

“我不清楚。”信使坦率地说。

“你心里觉得又该怎么办呢?”塞萨尔心不在焉地挠着狗子的下颌,听她发出动物一样的哼哼声。

“我只追随我确实看到和确实听到的。”信使说,“所以我才站在这里。这里的人逐渐相信,他们可以像扔掉破烂的衣服一样,把当下的政权推翻扔掉,把上头那些人身上的名贵衣服也都全剥掉,扔进火里,把他们扔到工坊里去,干和他们一样脏一样累的活。并且人们相信,战争的源头就是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龌龊事把底下的人赶去送死。所以,只要所有人都变得和自己一样了,就没有战争、没有边界、没有仇恨,所有人都能过上完美的生活了。”

“这想法非常不切实际。”塞萨尔说,“不过,至少可以当作信仰,当作希望和指引。我亲眼看过希耶尔的神域,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不比这种想法实际到哪去。”

“把这想法当作战争的理由,至少比你们人类君主的情感纠葛像样子。”信使评价说,“很难想象奥利丹为了国王和王后龌龊事打了几十年,连贵族起事推翻君权都要打着王后的名号......算了,不说这个,之后大神殿的攻势会很危险,对你来说特别危险。所以我在和你妻子商议一些备用手段,至少要保住你的命。”

“有这么悲观?”

“其他人总有逃跑和妥协的法子,但你是阿纳力克的先知,面对大神殿的围攻绝无可能逃出生天。哪怕最终点燃熔炉之火,你都不一定能活下来。趁着你去北方参加婚礼的时机,我们打算给你取一份意识的火种,在真龙栖息之地进行铭刻。倘若你真死了,我们也可以用仪式唤回你的存在,不过,那时候你就别指望自己长什么样了,力量也很难保存。”信使说。

塞萨尔目不转睛地看了信使一会儿,最后只点点头,“我本来也用不上。”

“当然,你的言说和思想是你最贵重的东西。”信使也盯着他说,“即使你枯槁虚弱,风一吹就会死,我也会把你放在妥当的地方,听从你的一切吩咐。但眼看着你不顾身份和安危,把自己放在死亡威胁最大的地方,结合你妻子给我讲述的往事,我确实有些......”

塞萨尔眉毛跳了跳,“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戴安娜很不对付吗?”

“没什么,”她毫无波澜地说,“事情总有商谈的余地,仅此而已。有些时候,争吵只是为了妥协做准备。面对一个肆意妄为过头的领袖,每个人都该思索自己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