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姑娘刚进来的时候,沈乐并没有注意。
他还在庙宇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打量正中的那座神像:
那座神像他没有见过,送嫁泥塑群里,也没有它的存在。
而且,那神像论大小,论风格,论装饰的华美程度,和他修复的那些小型泥塑,完全不是一挂儿的:
论体积和泥土的用量,大概差了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样子;
论装饰的复杂性,身上的璎珞,绶带,腰间的玉带和带钩,绦环,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装饰,也繁复了几十倍的样子。
一望而知,那位神祗身上,寄托了造像者和百姓的满满的崇敬,和诚挚的热爱……
“所以您到底是谁呢?”
沈乐皱着眉头,仰望神像,努力把每一个细节记在心里——以后说不定要考,不,要上手修。
神像容貌俊美,面如冠玉,是很正统、很常见的武将形象,而且,是那种形象非常正面的武将。
眉心没有竖眼,武器不是三尖两刃刀,脚边没有蹲条狗,应该不是二郎神;
不是绿袍,不是红脸,没有拿青龙偃月刀也没有手执书卷,应该不是关公;
用的武器不是枪,身边没有银甲白袍双锤小将,大概,也许,也不是岳王……
更不用说,我国人民,在为神灵造像这件事上,有时候还特别放飞自我。
一个神灵能有七八种长相不说,经常还造出闻所未闻的地方特色神灵,以及造出莫名其妙的神灵:
把大名鼎鼎的杜甫杜拾遗,讹作“杜十姨”,拆成十个女人,配给五个美髯汉子,你敢信?
对了,这五个美髯汉子,其真身还是伍子胥,被讹作“五髭须”,然后就塑造成了五个长胡子男人……
这种乱七八糟的干扰项一堆起来,以沈乐浅薄的造像知识,实在猜不出来到底是谁。
幸好他转过两圈,整个殿宇,忽然起了变化,吸引了沈乐全部的注意力。
杂沓的脚步声,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蜡烛微微的爆裂声,忽然全部消失,像是被一键清除了似的。
沈乐一惊扭头,讶然发现整个殿宇蓦然变得幽暗而深邃,面积扩大了几十倍,殿堂也升高了几十倍。
殿宇正中的巨大武将神像,两边较为矮小的神像,都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低下头,盯着中央看。
而殿宇两庑,乃至后殿,不知道多少神像,也跟着凑了过来。
牛头,羊头,狗头,蛇头,乃至飞在天空中的公鸡脑袋,躲在角落里的乌龟脑袋,挤挤挨挨,伸头伸脑地向里看:
“这……”
“这是……”
“这姑娘是……”
前来上香的小姑娘并不知道她被这么多人看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尘世意义上的大殿,进入了某个类似神域的地方。
她只是努力踮起脚尖,把三支最便宜的草香插进香炉,奋力调整一下位置,让它在香炉里稳定燃烧。
这份工作,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有点艰难。
她整个人几乎挂到了香案上,破旧的裙子,在香案上擦下一条厚厚的灰尘,甚至刺啦一响,挂了一道口子——
如果她不是生在一个很温暖、很有爱的人家,光是这肮脏和裂口,估计回去就得挨一顿打。
然而,这姑娘并没有注意衣衫的破损,她倒退几步,跪倒在拜垫上,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又拜了一拜:
“神灵保佑……保佑我娘能够好起来……保佑我爹爹能够回家……保佑我今晚能不饿肚子,明天也能不饿肚子……”
念念叨叨,嘀嘀咕咕,小声祝祷。那双合在胸前的小手,又红又肿,上面少说也有四五个冻疮,大大小小的裂口纵横交错,一条压着一条。
她小声念诵了好一会儿,才又拜了一拜,转身走出去。
满殿鬼神屏声敛气,眼珠子一转也不转地看着,钻到神像脚下的一只狗头,简直恨不得去嗅嗅她的裙摆,舔舔她的手指。
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外走,整个神域就潮水般地延伸,笼在她身边。一直延伸到殿外,忽然退潮,把她一个人留在亮晃晃的太阳底下。
沈乐歪一歪头,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
是谁在叹气?
又是谁在不舍?
所以,这个小丫头是谁,值得这么多神鬼的关注?
神殿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神像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字面意义上的如同泥雕木塑,不见半点动静。
那些刚刚还在挤挤挨挨,探头探脑的牛头、羊头、狗头、蛇头,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原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乐茫然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不得要领。唉,这些神像都不理他了,大概,只能在小姑娘身上找找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