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伤痕

 正在燃烧的红旗车划过漆黑的桥面，若从高天之上俯瞰便是一道金色的伤痕。
　　前方的路段有零星的警车闻讯而来，但在看到熊熊的烈火和飞溅的火星后，不约而同地望而却步。着了火的车像一颗坠地的流星，凶悍地冲破一切阻碍和束缚。　　可移动路面像蛇一样在前方仰起头颅，超出城市管理系统可以自动调集的程度，明显属于人工操作。　　四周的道路舌头般蜷曲，载着两名逃犯的红旗车有如没有牙齿的口腔中的夹心糖果。　　“陆小哥，坐稳了！”齐筱箫踩下油门，金色的车驰过翘起的路面冲向天空，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沉闷的大地的回声。　　他们撞碎收费岗亭的横杆，甩出碎裂的塑料和漆片；他们拐进小路，驶过黑色的化工厂和蔚蓝的城市天空；他们一路引爆炸弹，庞大的建筑在身后俯首跪地，砖石狂落如雪。　　小艾重启后快速对城市管理系统展开反攻，暴露的信息重新被谨慎地清除，在甩开所有属于人的眼睛后，两人一车再度在蓝鲸市的眼皮子底下达成隐身的效果。　　车壳上的火焰随着防火层的燃尽渐次熄灭，融化的涂料流淌成银灰色的河，只剩髑髅的轿车逐渐放缓了速度，深灰色的铁架搁浅在左右无人的道路中央，反射炽白的阳光。　　后视镜里崩塌还在继续，钢筋水泥建筑一面毁灭一面重生，像是一个活过来的有自愈功能的巨人，正咬牙切齿地自我疗伤。　　车载屏幕自作主张，开始播放一首轻快的摇滚，看样子很想拿个扬声器对着城市管理系统外放。　　“justtakethoseoldrecordsofftheshelf（只需把那些老唱片从架子上拿下来），　　“i‘llsitandlistento‘embymyself（我会独自坐着聆听它们），　　“today‘smusicain‘tgotthesamesoul（如今的音乐已没了同样的灵魂），　　“ilikethatoldtimerock‘n‘roll（我喜欢那种老式摇滚）……”　　齐筱箫脱力地将自己砸在驾驶座上，仰头看着失去挡风玻璃的车前窗：“陆小哥，你知道吗？我老大特宝贝这辆车，这是他在大嫂和他分了时抢救下来的唯一财产，也就给我开开……”　　“二十年了，该报废了。”陆析说。　　他抬手去抹脸上和脖颈上的血，不想越抹越多，黏糊糊的液体在手掌上淤积成红色的湖。　　被火燎过的右手布满灼痕，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焦糊的气味在血腥味中幽暗地蒸腾，却莫名地让他知道这具身体属于自己，而自己正在活着。　　“这车还挺新的，跑过了全市警车的追杀，这得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齐筱箫小声嘀咕，“他爹的，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陆析摘下眼镜，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血：“我以为你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钱。”　　“这是钱的事吗？”齐筱箫拎着一截袖子擦脸，另一只手小心地取出嵌在皮肉里的玻璃碴，“这是回忆，是感情，是老大的青春岁月，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纪念……完了，越说我越觉得我们要完，这波老大绝对要发飙……”　　陆析的眼前闪回破碎的幻觉，少年少女们在钢铁的废墟上奔跑，巨大的流星砸下后溅射残肢，血与肉和铁搅在一起，酿成黑白天地间刺目的一抹鲜红……　　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性思考能力正随着血液的流失飞速下降，任由这种状态持续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于是他趁自己还能判断出这一点时，撕下白大褂的一角，缠在自己汩汩冒血的脖子上。　　“哪怕没有我们，这辆车的寿命也到了。”陆析认真地说。　　“陆小哥，算我求你，别再说了……”齐筱箫捂脸叹息，血从指间渗漉，将缝隙涂抹得粘腻。　　她放下手，继续处理深埋在皮肉里的玻璃，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安静地挑完了脖颈里的玻璃碎片。　　“借我点布料。”她撕了陆析白大褂的另一角，缠住自己血肉模糊的脖子。身上的包身裙已经被血浸透了，分明是黑色的布，却渗出斑斑点点的水红。　　风穿透不再存在的挡风玻璃灌进车里，吹得女孩的头发像灌木似的乱舞，血珠向后甩成帘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继续往c区进发，打联邦个措手不及？”　　“如果不想在路上失血而死，我建议我们先回秦淮赌场处理一下伤口。”陆析对小艾下了一个指令，破破烂烂的红旗车再度启动引擎，慢慢沿着路面前行。　　停工停学的通知下发后，主要承担工业任务的e区人烟寂寥，有着冰冷铁皮的机器人和坚硬外壳的钢铁造物构成这里的全部居民。　　先前让陈坤伟派出的那些负责制造混乱的人员没来得及动用便暂时结束了使命，经由小艾的发号施令后，就地隐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中。　　有几个离e、f两区封锁线近的，则骑着三轮车来到封锁线附近的山林，随时准备和重伤的两人汇合。　　红旗的残骸被留在封锁线外的路面上，陆析和齐筱箫下了车，一瘸一拐地向旁边未纳入城市管理的小路走，拖拽着淅淅沥沥的血迹，完全隐没于杂草灌木之间。　　联邦时间十三点二十九分三十二秒。　　【任务时间：5天22小时30分28秒】　　【当前存活玩家人数：38739】　　【当前任务：在1号世界杀死一千人（152/1000）】　　三轮车们成功在靠f区的一侧接到陆析和齐筱箫，两人脸上翻出的皮肉和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筱箫姐！你没事吧？”　　“先送筱箫姐回陈老大那儿！”　　赌场出来的小青年们手忙脚乱地将齐筱箫扶上三轮车的车厢，神情都带着可感的紧张。　　“人还活着，没大碍。”齐筱箫瘫在车厢里，抬手一指身边的陆析，“你们保护好陆小哥，他是咱们的大脑，不能出事。”　　青年们这才把目光投向被忽略的陆析，眼中不再有关切，只剩下隐秘的敌意。　　在他们看来，齐筱箫原本好好地在赌场发牌，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陆析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转而走上公然反政府反联邦的要命之路，第一次行动就受了前所未有的重伤——简直是被小白脸坑了的典型！　　他们的确看得到天空中的异状，也差不多能明白【诸神游戏】和【诸神文明】的大概，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带着齐筱箫跑出去，又拖着一身伤回来的陆析更可恶些。　　陆析无意向他们解释，只默默坐上三轮车，垂眼看着地上的血迹出神。　　直到此刻，思维随着身体机能平息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敌对队伍既然有黑客高手，怎么会让小艾如此轻松地反攻？　　对方有千万种方式直接利用城市系统消灭他和齐筱箫，却在最后时刻收手了……　　“齐筱箫，我有一个猜测。”陆析平静地说，“y129队作为后手队伍，任务失败或许不会招致死亡，且存在一种隐藏因素，使他们和我们有合作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