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通过建春门内御道。
邵勋掀开窗帘看着外间。
高大的太仓最为醒目。但他知道,内里空空如也,一如今上司马炽。
石崇旧宅仍在,易过手,换过主人,但现在无人问津,荒草过膝,一如这个朝廷。
吴王府老旧斑驳,不复往日辉煌气象,有点风中残烛的意味,既像司马宗室,又像梁国十郡范围内的世家大族。
街道上遍布银枪左营军士,威风凛凛,意气昂扬。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朝气,神完气足,睥睨四方。这是时代变革下不但没有损失自己利益,还从别人那里抢得份额的群体。
世家大族私兵和他们比如何?待遇、地位差远了。
都督世兵和他们比呢?还是差远了。
甚至原本的洛阳中军和他们都比不了,因为待遇方面还差一些,更何况洛阳中军并不全是募兵。
邵勋多年来持之以恒,终于让世家大族割了一点肉,把士兵的分配比例提上去了。
这是他真正的基本盘。
抵达邵府之后,邵勋下了车。
银枪左营督军王雀儿亲来拜见。
邵勋捶了捶他的肩膀,笑道:“比以前结实多了。”
说完,又看了下王雀儿的脸,道:“更成熟稳重了。”
王雀儿羞赧地笑了笑。
他身边跟着数十亲兵,见到督军这个样子,都低下了头。
王督话不多,说话语气也不重,但做出的决定却不可更改。河内大撤退时,亲自下令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军校,任谁求情都没用。
但在陈公面前,却羞涩得像个少年郎。
邵勋也注意到了王雀儿身后的亲兵。
是啊,曾经带的孩子长大了。
他有妻儿、有亲信、有自己的小团体,战场之上六亲不认,指挥若定,建立了自己的威望,结下了自己的恩义。
师徒会面之时,仍能感念当年的一切,关系仍未变质,这就很好了。
“走,到里面说话,今天都是自己人。”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一行人遂进了邵府。
吃过午饭后,前些时日在陈郡休整的金正等人也来了。
傍晚时分,银枪中营的张硕、孙和,骡子军的徐煜、蒋恪,黑矟军的侯飞虎等人悉数赶至。
邵勋让人在后院搭起烤架,一边炙肉,一边席地交谈。
“自永宁二年(302)始,十四年了。”邵勋接过金正递来的烤肉,道:“当年之事,历历在目。金正,你当年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样,怎么吃都吃不饱。”
此话一出,众皆大笑。
金正得意洋洋,仿佛能吃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可惜毛二不在,当年就数他最会哭。”
“毛二不记得老兄弟了。前阵子北上幽州见了一面,他坐着牛车、踩着木屐,身上撒满了熏香,和咱们臭烘烘的兵家子不是一路人。”
“郑隆、王辉都没他会装,闲下来还会一起喝酒。”
“王辉也不太行。年初我从小长安去宛城看他,他的续弦妻出身顺阳范氏,席间有几個范氏子弟,居然给我摆脸色。王辉那狗东西也不劝阻,老子一气之下走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以后南阳要是有人作乱,他第一个被卖。”
“读书多了,又娶了个士女,以为自己也是士人了,哈哈。孙大眼,我儿子以后娶你女儿,如何?”
“你儿子身板太弱,不行。”
众人又笑。
社会风气的改变,真的那么容易吗?其实很难。
邵勋带的头两批学生(东海人、太原人),如今都有家有室,地位不低,但他们融入士人主导的社会圈子了吗?未必。
就连刘裕这种猛人,当了皇帝后,都还有人耻笑他的寒门出身。
桓氏一旦从事役门兵家子职业,风评立刻变差。
是,你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作为士人的我不得不依附你、讨好你,甚至把女儿嫁给你,但并不妨碍我暗地里鄙视你出身差。
“好了,少说两句。”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纷纷噤声。
“多大点事,像个妇人一样到处说。”邵勋扫了一圈,笑骂道:“文武殊途,有些事没有办法。”
“邵师,什么时候有办法?”金正借着酒劲,问道。
“慢慢来,不着急。”邵勋端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氛又活络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武人,但除了少数几个脑子里都塞满了肌肉的莽汉外,绝大多数还是有点想法的,毕竟十几年前邵勋就教他们认字了。
“金三,伱方才问什么时候有办法,这个问题好。”邵勋放下酒杯,说道:“当哪天我可以不靠士人筹集钱粮,不靠士人管理郡县,不靠士人为我宣扬名气,你们能以两万人包打两百万人时,就可以了。届时邵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直接废了台阁,绕过宰相,掌控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部,都不是问题。”
“那太难了……”连金正这种赳赳武夫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但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我们都搬梁国去,把陈留、汝南好好清理一番。再把自己人都安插到梁国各个职位上,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