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来世 作品
第七十五章 商兑未宁,介疾有喜
1989,戌辰之年。
4月4日,按照南方的观点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
事实上,这两天倒寒雨绵绵,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天气。
回顾过去十年,从振奋到期待,从迷惑到沮丧,再到后来的反复与混乱……
当无数光怪陆离的真实案例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始反思起来:
难道我们真的还没做好准备么?
或者说……这条路其实并不适合我们。
难道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么?
或者说……以金钱作为主要考量的价值体系下,人人都会放出心中的洪水猛兽。
带着这种纠结与疑问,我在人间浑浑噩噩地行走了三年;
一直到……前天。
前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
不过就是下了一场倒寒雨,淋湿了一群从沿海城市回来的务工者而已;这在每天都有轰动新闻的现今,并不是一件值得特别去关注的事情。
是的,那群角落里的人已经苦难了太久,已经脱离了主流视线的他们,在这四月初的冰寒天气里淋上一场雨,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去关注的事情。
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去关心国际大事,习惯了去关心进与退的大讨论,一群角落里的人淋着一场并不大的雨,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去关注的事情。
但万幸的是,这世间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些人,肯把视线平放,愿意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态,去关注那些视线之外的角落,去关注那些视线之外的苦难。
这件事的起因,源于一家名叫汇丰食品的混改制乡镇企业,源于一个叫做“默默百炸”的休闲食品品牌(本报的新闻通讯板块有相关报道)。
事情从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
一家食品企业为了促销,为了给自己的产品做宣传,然后免费把产品发给一群人免费品尝,甚至免费给他们提供回家的车辆,这种类似的事情在沿海城市并不是没有;况且这群返城的务工者怎么看也不像是默默百炸的目标用户的样子,这种行为在稍微懂行点的人眼里,那就更可笑了——说不定还会骂庆丰食品一声“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但当我们派出调查记者去深入了解这件事后,却被震撼到了。
并不是为了庆丰食品的大手笔感到震惊,他们的花销虽然巨大,却还达不到令人震惊的程度。
我们真正震撼的是……
一家乡镇企业不惜倾尽所有,仅仅是为了一丝善念,为了去帮助一群连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冒雨徒步上百甚至数百公里回家的人;
一个仅有着三家不足十平米小型门店的品牌,声势浩大地搞了这么一個被外人看成笑话的宣传活动,仅仅是为了能有一个能真正做点好事的借口;
我们更加震撼的是……
在主流的视线之外,在我们不曾关注到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幕幕人性的光亮。
那些操弄着四不像的口音,堵在火车出站口,以“受乡亲委托”为由,将人哄骗过来安置的小姑娘……
那些持续工作超过三十个小时,已经脚步虚浮,但依旧哑着声音巡回安抚人群情绪的工作人员……
那些冒着被拦察和被攻击的风险,在雨夜中一个个吼着嗓子下车拉人的私家运营司机……
那些通宵疾驰数百公里,在视野极差的夜里,以近百码的速度,不断来回在各条线上,给抛锚的汽车紧急维修的技术人员……
那些如同罐头般,密密麻麻地挤在车上,却不忘给最需要帮助的妇女儿童腾出足够空间,并且以身挡雨的汉子……
那些在几乎没有缝隙的空间,忍着被挤压的痛苦,齐齐转身,让病重的妇女可以擦拭全身的老乡……
那些主动让出遮雨位,浑身打着哆嗦,在风雨中筑起一道人墙,把所有老弱病患护在里面的善良人们……
那些不断穿梭在各个分流点,膝盖都已经磕破了,却仍然抱着整箱盐水瓶,冲刺着跑向高烧病患的,身份未明的医生护士……
那些喊着肚子不饿,咽着口水,将分流点里面最后一碗储备食品递给旁边人的朴实笑容……
那些彼此素不相识,却羞怯着身子,不由分说将自己凌晨四点爬起来烙的饼,硬塞给那群又冷又饿的汉子的村民……
诸如种种,发生的太多。
这短短的36个小时,给我们的也震撼太多。
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但有些事情,却是论心又论迹;
同样是拿出一块钱来做好事,但这一块来自一位身家亿万的富翁,或是来自一位全部身家仅有一元的流浪汉,性质是两码事;
同样是谦虚礼让,但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于并不拥挤的公交车上把座位让给妇孺;跟在又冷又饿的夜里,宁愿自己淋着冻雨,把遮雨棚的位置让给妇孺老弱,也并没有什么可比性。
我们潜入进去的调查记者曾经过问这些汉子一个问题:“难道你们就真的相信庆丰食品是你们老乡委托过来帮你们的?难道你们就不怕庆丰食品是别有用心么?”
这个问题很刁钻,很直指要害……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也不该问这种可能带来极大麻烦的问题。
但出乎预料的是,那几名汉子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们的记者:“在这个年头,除了亲人,没有谁在乎他们生死,也没人愿意这么嘘寒问暖地照顾他们……不管庆丰食品是因为什么来接他们……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就是自己的乡亲!”
听到记者转述的这个回答,我沉默了。
“亲人”、“乡亲”这两个词,从此在我心目中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过去三年,被浓雾所弥障的那双眼睛,也似乎隐隐被一道光亮刺破。
韩非固然有云:“枝大本小,不胜春风。”
但却也同样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我曾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个民族,究竟凭什么能屹立五千年的风雨而不倒?
到了现在,我很确定,这是因为我们有着世界上最朴实,最善良的一群人民,这些人有着最质朴和纯良的道德观,善恶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