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爪哇排名第二的大财团,金光集团的二太子黄鸿年,基本上每个对九十年代那段历史有所了解的同学都应该听说过。
这位华裔商人大抵是最早从南方讲话中读出商机的外籍企业家,在新加坡和香江一直从事资本活动的他,不但早早地收购了香江股市一家名叫红宝石的日资亏损公司,将其易名为中策,自称“配合华夏改革开放策略”之意,更是在今年南巡讲话之后没多久就开始试水大陆市场。
他试水的第一家企业是sx省的太远橡胶厂,属于典型的老国营企业;
或许是国内太缺资本,又或者是太原橡胶厂没有信心迎接未来的市场化挑战,又或者是当时在破三铁的过程中遭遇了种种不顺。
总而言之,在省里的协调下,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敲定下来了合资并股的事宜,甚至从谈判到签约,到公司开业以及资金到位,前后拢共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堪称是神速。
然而在山西完成并股后,这位商人并没有收手,而是马不停蹄地地转赴杭州,在市里的协调下,一口气收购了两家效益非常不错的企业……西湖啤酒厂和杭州橡胶厂。
当然,作为回报,同时也收购了一家亏损的电缆厂。
甚至在此之后,他又来到了泉州,一样的路数,一样的操作,一口气合并收购了泉州41家各类企业。
除此之外,帝都、重庆、大连、银川、烟台,处处都留下了这位商人的足迹——光是1992年4月到1993年6月这短短14个月内,黄鸿年就斥资4.52亿美元合资并股了196家国营企业,后续又陆陆续续地收购了一百多家,其风头之盛,可谓是一时无两。
媒体甚至为其创造了一个专用名词——中策现象。并不吝各种欢呼雀跃的讨论和褒奖,甚至到了上纲上线的程度。
没法子,南方讲话后,国内发展意识复苏,举国期盼开放而不得法,这位爪哇籍华裔高举着“为改造国企服务”的大旗,那自然是一呼百应;
而且通过前些年的改革,各地对于通过引进外资来改造国营企业已逐渐达成共识,这么一个超级财主凌空而降,自然是让各地大喜过望,甚至是寄予厚望,以为靠对方资本和机制的双注入,将会是改造那些积弊处处的国企的一剂良方。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线,这位爪哇商人挥舞着钞票大肆合资并股固然是国内自改革开放以来首个超大型的商业运作;
但是在某只蝴蝶努力扑腾了三年之后,这么大手笔的合资并股虽然引人侧目,但却还没到令人视为救世主的程度……杨默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光是一手促进的合资项目规模,就已经超过35亿美元了,而由大华公司、默默百投参股的国内企业数量,以及孵化规模,更是远远超过那位爪哇商人。
所以,尤亚坤忽然提及黄鸿年的名字……
………………
“老尤,你是说……组织上和部里是在担心大华公司实行集团化改组后,旗下的子公司也会有样学样,到处去并购优质资产?”
杨默沉吟了一会儿,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中策那边可不是跑过来做慈善的,虽然中间的确有一些“搭赠”式的并购,但主要收购的全都是些极具潜力,甚至是效益良好的地方骨干国企……只不过中策的合资并股\/收购重心一直是在橡胶和啤酒这两大产业罢了。
而且他很清楚,虽然各地对这位大财主一副恨不得倒履相迎的态度,但组织上对这种事情是有所警惕的……事实上,随着熊猫汽车的骗局被确定,组织上对于任何大肆挥舞着钞票的外资,都有了心理阴影。
虽然说大华公司是央企,但很不凑巧的是,大华公司还有个非常醒目的民间商业合作机构……中日经促会。
而一旦大华公司实行集团化改制,将各个业务部门剥离成为子公司后,那么一些事情便会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一个众所周的小知识是,集团模式下,哪怕是央企,到了四级单位这一级别,便可以不再是国资控股了,只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占比就成。
偏偏而大华公司本身就是个二级单位,甚至如果三桶油现在就完成了重组的话,它就会被划拨为三级单位的序列里去。
也就是说,如果某个子公司打算从事资本并购业务,只需要下面再成立一个孙公司,便可以借助中日经促会这座桥梁,洒出无数的银弹,将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看得上的目标全部纳入囊中。
别以为这是yy,中策公司的股份架构中,某位爪哇商人的个人占股只有30.5%,其余的大股东要么是某位姓李的香江首富,要么就是摩根士丹利等国际大型证券商,甚至在股权穿刺后,还能看到岛国伊藤忠财团的身影,这里面猫猫道道,以及可以调动的银弹规模,有点脑子的人都察觉得出来。
一句话,作为当下国内独树一帜的标杆式央企单位,有些事情别人可以做,但大华公司却不能做,甚至连边都不能沾……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太大,组织上不想冒这个风险。
尤亚坤笑了笑:“这是一方面的考虑,毕竟根据我老领导那边得到的消息,组织上对于你下一步的任用,依旧在激烈讨论中,未来你究竟是会被调入到行政系统,还是依旧会留在国企系统里,尚未有个定数……一旦我们这边这边吵赢了,那么一个依旧在可掌控范围内的大华公司,就变得很有必要了。”
杨默听懂了他的意思,顿时一惊:“什么!我前段时间都这样了,你们行政系统还敢要我!?”
随着赵老去青海赴任,王一诺的级别又不够,因此杨默一下子断掉了很多帝都那边的信息来源,而尤亚坤是大秘出身,因此他的那位老领导透露出来的消息,自然拥有很高的可信度。
尤亚坤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老杨,什么叫还敢要你?”
“虽然你前段时间对韦家的手段的确够狠,但这种毫不拖泥带水,出手便是致命的作风却同样获得了许多的认可……当下国内正值大刀阔斧的变革之际,不缺八面玲珑的圆滑老到之辈,却是最缺拥有雷霆手段,但又能将局面控制住的果决人物。”
“换句话来说,如果你一直跟以前似的悄默默苟着,哪怕你在经济建设领域方面的成绩再突出,我们行政系统这边也未必会那么稀罕你……但是现在,情况却又不一样了。”
见到杨默一副仿佛吃了屎的表情,尤亚坤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爽快:“回归正题,你们大华公司集团改制一直没被通过的第二个考虑就是……”
“你们部里面不希望那些子公司分散大华公司太多的资金使用额度,以及人员精力。”
“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吧?”
杨默捏了捏眉心,缓缓点了点头。
三桶油的重组是个漫长而充满博弈的过程,随着南巡讲话的结束,国内一步步开始深化市场改革,这个过程也被提速。
胜利油田作为国内第二大油田,在这个过程中的份量自然不言而喻,所以你说他们没有什么雄心勃勃的想法,那是扯淡的……即便是后世的结果证明东营指挥部那边将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而这次帮扶中原油田进行产业转型的工作,即便是仅仅完成了初始阶段,但却也让很多人看到了一种契机和可能,一种可以有效“团结兄弟单位”,增加自己声量和话语权的可能……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国内的陆地油田便陆陆续续地面临着储量下降、开采量下降,效益下降等问题,面对着各家单位动则数万甚至是数十万的职工,很多事情根本不以自己的喜好做转移。
而在这个过程中,大华公司充当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枢纽作用,或者说是转化平台。
很多事情没有大华公司托底,东营指挥部那边根本没有办法推动下去……就算强行推动,没有足够的下游承接力和末梢消化能力,那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所以,一个完整的大华公司,一个可以集成拳头的大华公司,对于东营指挥部很重要,对于总公司和部里面的一些人很重要……不管是资金还是人,他们都不希望拆分。
尤亚坤笑眯眯地看着直捏眉心的杨默,心中大块。
央企,尤其是石油系统的央企虽然富得流油,自身的战略权重和资源调动能力更是高的令人羡慕,但这种重权系统,里面的各种算计和博弈可一点也不比行政系统来的少……之前是因为没有涉及到主业,外加有职工分流工作当护体金光,外加大华公司的规模和级别还不算高,杨默这才能够相对比较轻松地混了两年时间。
但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了,杨默更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升到厅级,很多事情想要躲,却也根本躲不过了。
想要通过拆分子公司的形式躲避一些麻烦和因果?
哪有这么容易!
不过他倒是很识趣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开杨默的玩笑,却是脸色一整:“第三个考虑,却是真的与你前段时间对韦家下死手有关了。”
杨默一愣:“怎么说?”
尤亚坤笑了笑:“话题又得重新绕到那位黄先生身上来了……你对这位黄先生的生平有了解么?”
杨默摇了摇头:“这个却是没有去主动了解过,我只知道他是金光集团的二太子,不过后来却并没有涉足金光集团传统的椰干、食用油等强势产业,反而是搞起了投资……除此之外,我就不甚了解了。”
虽然很少被后世提及,但实际上八九十年代的猛人实在是多如过江之鲫,其中很多人在后世依旧是低调隐藏在公众视线之外的真.大佬。
与之相比,这位黄先生虽然资本雄厚,其实在许多人心目中却连前八十都排不进去,因此杨默没去深入了解对方的更多信息,也不足为怪。
尤亚坤轻轻嗯了一声:“所以,老杨你也未必清楚,为什么这位黄先生会把国内的第一站选在山西啰?”
杨默点了点头。
尤亚坤沉吟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海外这些华商,尤其是东南亚的这些华商,身家到了一定规模以后,都是会与官方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会特别注意维持这段关系的……爪哇国那边的华商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与你关系非常不错的陈家和林家不同,黄家却在很早之前就尝试起了多线发展的路线。”
“大约是在六十年代初的时候,这位黄先生的父亲,就把自己的第二个儿子送到了帝都26中读书……对应的,这位黄先生自然也经历过那段岁月,甚至还短暂地跑到山西那边的农村下乡插过队。”
“你跟王一诺的关系很亲近,应当知道帝都26中是什么地方,也应该知道一起下过乡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意味着什么,况且身为海外华人,他在一众同学中本就是最特殊的那个存在……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黄先生的学兄学弟,以及一起下过乡的战友们,早就今非昔比了。”
“所以,他才能够这么迅速地对太原橡胶厂完成了合资并股,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曾经在山西下过乡嘛,有感情也是难免的,况且那边熟人也多嘛。”
很有些意味深长地点醒了两句后,尤亚坤嘴角挂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况且据我所知,太原橡胶厂合并入股的事情,甚至不是那位黄先生提出来的,而是当地的王茂林同志主动邀请的;”
“同样的,合资并股西湖啤酒厂和杭州橡胶厂的事情,王永明同志也在其中出力甚多。”
“所以,老杨……你现在懂了么?”
杨默面色沉重,他当然知道王茂林和王永明是谁,也知道帝都26中是什么地方,更加知道那一句“今非昔比”是什么意思。
最关键的是……
这一溜的操作,实在是太眼熟了,要不是对方合资并股的企业绝大部分都不在江苏境内,他差点以为这是韦红军换了个马甲跑自己面前了。
听明白了尤亚坤的暗示,杨默沉声问道:“老尤,后面是……韦家的盟友?”
尤亚坤眯了眯眼睛,旋即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手里的茶杯来:“这种问题不要问我,问了我这边也没有答案,只不过组织上对你的维护之意却是很明显的……如今的局势太过激荡,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有些事情是很难阻止的,所以一些欣赏你的领导,并不希望大华公司这边因为组织力大幅下降,被人趁虚而入。”
这番话仿佛什么都没回答,但却也什么话都说尽了。
杨默闻言,很平静地笑了笑:“想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合资并股,玩李代桃僵那一套,并不容易。”
尤亚坤苦笑着摇了摇头:“老杨,你太自信了。”
“这计划哪怕是放在一个月前说,都没问题。”
“可是随着破三铁不日即将踩下刹车,包括德州和兰陵部分老旧国企的改制工作又将陷入泥潭,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好说了起来。”
“所以,在你们大华公司的业务链接范围内,对跟你们参股的骨干企业搞合资并股或许不太现实,但如果走迂回路线,通过那些跟你们有业务对接的骨干企业想要达到类似的效果……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杨默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尤亚坤重重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老杨,你这么聪明,应该不至于猜不到才对。”
杨默顿时默然。
国企几十年沉淀下来的惯性和弊端,在真正的市场化浪潮冲击下,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近乎无解的困局。
在这种困局下,面对着那动则数千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可以做的文章实在是太多了,甚至一些饮鸩止渴的办法也会被默许。
这不但会给杨默造成极大的挑战,同时也会给尤亚坤带来巨大的压力,因此也难怪这货会这么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
但这并不是杨默当下最关心的事情,他关心的是……
“老尤,今天怎么忽然想到跟我说这些?”
杨默歪头看了看尤亚坤,眼睛里透露出一丝探究。
尤亚坤闻言,叹息着摇了摇头:“我听说五一当天,老田跟你钓了一早上鱼?”
杨默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轻轻点了点头:“可惜水平太臭,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尤亚坤哈哈一笑,旋即脸色一整:“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聊这些,是想告诉你……”
“一、德州是新晋的地级市,从县级市刚刚升上来甚至连一年半都还不到;”
“二、德州是分税改革试点城市。”
杨默笑了笑:“所以呢?”
尤亚坤叹息着抿了一口茶:“所以,三年之期套在我身上并不太适用。而我,远比其他人更盼着德州能真正发展起来……懂?”
八九十年代是一个走马灯的年代,像尤亚坤这种级别和职务,往往三年、甚至是三年不到就要轮换至其它地方……这也是杨默当初力挺叶涛的一个关键因素,毕竟就任时间太短的话,容易留下的问题太多了。
但是尤亚坤现在则是清晰无误地告诉杨默,德州是一个刚从县级市升上来不久的地级市,而且组织上如今很看重这个异军突击的北方内陆城市,所以为了稳妥,尤亚坤不可能做满三年就拍拍屁股……就算有可能做不满六年,但五年却是基本没得跑,所以他必须要为德州的未来做考虑。
当然,这个消息同样也有可能是他的那位老领导透露给他的,否则的话,一上任就开诚布公地把这情况说给杨默听,何至于中途闹出那么多的矛盾?
至于强调德州是分税制改革试点城市,这就更好理解了,对分税制有所了解的同学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换而言之,尤亚坤是在强调,自己是组织上直派过来的人,加之他刚才曾经刻意强调过,有领导很希望杨默能够调任进行政系统,所以言下之意呼之欲出……我俩是一伙的,未来甚至有可能成为同一壕沟里的战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下手坑你。
虽然不知真假,但杨默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
正当杨默还和尤亚坤在办公室里俩俩愁眉以对时。
邻近大华工业区的某个次级商圈,某家新开的西餐厅,某个土里土气的家伙正浑身不自在地盯着店里的装修看来看去。
一身手工西装的陈秉义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屁股下长了刺的姑娘,十分绅士地将切好的牛排递了过去:“吕小姐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皮肤仿佛粗糙了些许,两颊的的晒红不经意间又多了几丝的土狗同学先是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盘子里那几粒切割后显露着肌红蛋白本色的牛排,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左右看了一眼,这才一手挡着盘子,一边压下身子:“陈总,你这厨子不行啊,这么贵的价格,肉没做熟就端上了……赶紧让服务员撤下去,被别的客人看到就糟了!”
看着这个一边拿身子侧挡着,一边不断催促着着自己赶紧让人把菜撤下去的姑娘,陈秉义忍不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