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默契
夏日的白天很长，因此即便是邻近下班，太阳依然慵懒地斜挂在天空一角，将娑娑而动的杨树照成了一汪并不刺眼的玫瑰金。
扣扣~
“进！”
推门而入的宋文轩被眼前这尊沐浴在阳光里的雕塑晃的微微失神。
不得不说，男人是女人最好的保养品，穆大小姐以前本来就够漂亮了，如今容颜更胜往昔不说，整个人更是多了几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成熟和从容，即便是两人打小相识，却也让他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恍若初见的惊艳。
“穆部长，如今见你一面可真难，我差点以为今天排不到我了呢。”
宋文轩很快地收拾好了心情，玩笑着顺手虚掩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却非常讲究的留下了一道约莫二十公分的缝隙。
往事不可追，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况且他是个非常理智的人，既然眼前的这道白月光已经成为他事实上的大嫂，那就万万没有“情难自禁”的可能性。
抬头看见来人是宋文轩，穆丽雅笑了起来，然后起身走向茶水台：“宋主任，来了啊，不好意思，今天的客人有点多，原本想着中午的时候抽空见上一面的，可排着排着，就排到了这会儿……先坐着，我给你倒杯茶。”
宋文轩很随意地在沙发上找了个远远正对着门缝的位置坐下，然后放下手里的公文包：“理解，中间我过来了几次，还看到了指挥部那边的黄部长，知道你今天会见的客人都很重要，就没敢让你的助理通知你。”
穆丽雅端着两杯香气腾腾的茉莉花茶走了过来，笑着看了他一眼：“何止是黄部长，今天汇管支局的陈副来了，安全环保质量督查中心的李主任来了，甚至指挥部经营管理部的王副也来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些大佛，我哪里敢轻慢？”
宋文轩顿时惊讶了起来：“怎么一下子全过来了？”
穆丽雅找了处同样与门缝形成对角的位置坐下，然后轻轻捋了捋裙角：“黄部长过来是帮海油那边协调外汇额度的，数量不小，足足有140万美元……本来这笔外汇指挥部那边是应该够的，可是齐鲁这边的油品质量你也知道，杂质含量太高，从第二季度起，就连续有好几批油品没能通过验收，创收不利之下，为了不耽误浅海油田合作开发计划，自然只能找我们来借外汇额度……所以，这件事明面上是黄部长出马，但事实上背后还牵扯着其他人，我自然需要认真对待。”
“陈副过来的目的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我们最近这一两年来由于业务重心的原因，日元的外汇使用指标囤积的太多了，偏偏齐鲁这边与岛国的经济合作日益密切，各地的企业都有庞大的日元使汇需求，因此在分行领导的指示下，他受命过来跟我们协商下调我方创汇与日元外汇使用额度分配比例的事宜，想要从原来的18%下调至13%，或者下调至15%也行……但是被我婉拒了，这种事应该找杨总去谈，我一个小小的部门负责人可没这个权限。”
其实很多时候，大家伙没必要把体系内的事情想的太神秘，但凡你跟各个银行支点的信贷部主任们打过交道，就会明白很多事情其实跟菜市场上的讨价还价没有什么区别……银行系统如此，其余的大部分系统其实也是如此。
宋文轩当然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因此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哪里敢找杨总谈啊，但凡敢张这个口，尤市他们立马就能跑到省里告状去……不过看情况他们也只是为了完成上级任务，顺便跑过来你这边碰碰运气，钱行长没出面，只是派陈副过来，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穆丽雅抿了抿嘴：“这个大家自然是心知肚明，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嘛，不然你让陈副怎么回去交差？所以我和陈副在办公室里东拉西扯地足足磨了四十多分钟，甚至还拍了几次桌子，说了些上纲上线的话……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好的嘛。”
宋文轩叹息着看了她一眼，这个印象中高傲无比的白天鹅，成长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换成以前，这位大小姐哪里会用这种似刚实柔的笼络手段？
穆丽雅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白沫子，终于说出宋文轩最关心的内容：“至于安全环保质量督查中心的李主任，他是为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下，未来可能出现的地炼集群过来打前站的。”
宋文轩皱起了眉头：“地炼集群？”
穆大小姐嘴角露出一个轻微的弧度：“齐鲁地区开采的石油历来存在着杂质含量过高，品质先天不足的问题，随着这两年国际形势的变化，原油出口受阻，成品油生产成本过高、创收能力严重下滑等问题越来越明显，这也是部里面为什么会让指挥部率先开展降本增效，并且力度还如此之大的主要原因。”
“指挥部那边原本以为，只需要通过减员增效的办法就可以完成部里面的任务了，但随着今年原油和成品油出口连连受挫，他们意识到，光节流不开源可不行，如果开采出来的石油还是没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消化渠道，一旦部里正式开始对各地石油系统进行规模重组，那指挥部那边可就被动了。”
“所以，思来想去，他们就把突破口放在了那些曾经被喊打喊杀的地炼厂身上。”
“虽然我也非常排斥那些地炼厂，但你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地炼厂或许熟练工人没有我们的多，设备没有我们的好，甚至就连工艺都粗糙无比，可他们的实际生产成本和运营成本却比我们足足低了一大截。”
“在指挥部那边没有信心真正做到杜绝生产浪费、有效降低生产和经营成本的情况下，通过培植地炼集群的方式，利用更低的生产经营成本去覆盖高杂质原油所无法避免的更高的生产提炼费用，是一个被认为切实可行的办法……这样虽然等于是基本放弃了外销渠道，却可以通过构筑稳定的内销网络来实现盈利，最起码不至于让指挥部的成绩太难看；”
“再说了，既然之前能够因为出于降低成本的考虑将大量的钻井指标交给西南钻探一公司，那么有这个先例在前，指挥部为了追求效益，将相当一部分的炼化产能转移到未来那些地炼集群身上，同样也不会遭遇太多的反对声音。”
宋文轩了然地点了点头，这种体外泵式输血循环模式，其实在国外，尤其是在东南亚地区并不罕见，因此他很容易地就能理解这其中的关键，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指挥部那边想要扶持地炼集群并不奇怪，在组织上已经打算发展华北化工产业区的当下，选中有着百亿援建订单的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作为第一批地炼集群孵化地更加不奇怪，毕竟这边可以直接产生需求嘛！”
“不过……为什么安全环保质量督查中心的李主任会亲自过来？”
跟黄主任所在的对外合作管理部一样，安全环保质量督查中心虽然也不是指挥部的直辖机关部门，却也一样是部门改革后，独立设置运行的七个机关单位之一，而且由于石油化工系统素来是环境污染的大户，随着这两年各地环保问题的越发突出，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怎么威风的部门，在指挥部内部的份量也是越来越重……对于东营指挥部内部的人来说，这位李主任的实际含权量，甚至要比黄部长更高。
因此，眼见着这位实际份量其实也没比自家父亲小多少的重量级人物亲自跑到德州这边来，宋文轩心里着实有些难以理解。
穆丽雅闻言，微微笑了笑：“因为李主任他们很怕杨默会以环保的问题卡未来那些地炼集群的脖子……连孤岛二号这种高标准的综合处理站都能被杨默以环保问题强制喊停施工，那么那些技术水平差了一大截的地炼厂，在这种问题上就更加没有安全可言了。”
说到这，穆大小姐拿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品了一口：“虽然说这种事情主要是需要跟各地主管单位进行协调，可指挥部那边的工农关系和央地关系处理能力羸弱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连东营和本省其余地区的关系都争取不到主动权，就更别提豫省、冀省、甚至津门这种外省地区了。”
“但是杨默不一样，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实质上就是他所倡议出来的，而这个协同制造框架的存在基础，那一百亿的援建预算大部分也都是他筹备的，因此不管指挥部的人承不承认，他对这些地区都有非常强的话语权；”
“事实上，杨默这段时间在这些地区的援建物资筹备和招标过程中，同样表现的异常强势，但令指挥部那边大跌眼镜的是……那些地区的主管单位虽然一万个不乐意，但面对着杨默的强硬作风，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所以，宋大哥，现在的一个事实情况是，一旦指挥部打算在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架孵化地炼集群，就必然绕不开杨默这道坎……杨默说你的环保评估达标，你就达标；说你不达标，你就基本上不可能达标；甚至于他提出来的环保整改意见，你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脸上露出一种略显骄傲的神情，穆丽雅侧头看了宋文轩一眼：“现在知道为什么李主任会专程跑到德州这边来了吧……没有探明杨默的口风，他们就只敢在东营附近做地炼集群的孵化计划！”
“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东营的人均gdp水平虽然在省内排名第一，但论及化工产品和原料的产业链完整度和消费能力，却远没有蒸蒸日上的德州有想象力，跟未来鲁豫冀工业协同制造框的原料需求水平，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换句话说，李主任此行，是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听到穆丽雅提及孤岛二号项目前段时间的变故，宋文轩眼角忍不住跳了跳。
实话实说，杨默当初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和处理方式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觉得杨默这人强硬的紧，也不知天高地厚的紧，竟然会想着跟指挥部对着干……最多再感慨一句，这货的运气真的好，竟然真的把指挥部那边唬住了。
但这件事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另外一码事了……在这次的硬刚过程中，不但展现了杨默强大的社会资源整合能力和操控能力，更是将其狠辣手段展现的淋漓极致。
将你的任何退路都预先判定，然后在同一时间点，对你发起360°无死角的齐攻，压根底不给你任何的反应时间和反抗余地的，这种毒蛇般的致命一击手段，会让任何一个有过斗争经验的人不寒而栗。
说实话，也就是当时对面站着的是穆思远，是他的老丈人，毕竟都是一家人，这才能够稍稍折损了面子之后全身而退，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被整的粉身碎骨了。
不过也正是这一次出手，包括宋文轩在内的许多人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大家之所以会对杨默留下一个“工作能力极强，视野极为广阔，洞察力极为敏锐，但对于斗争工作并不擅长”的印象，那是因为杨默还没遇到真正需要他出手下死手的情况；
或者说，这货是“防大于治”理念的忠实拥趸，绝大部分的隐患和威胁还在萌芽状态中就被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抹平了，99.9%的人都没资格见识他的斗争手段而已，可一旦真到了需要他撕开伪装直接动手的时候，估计你想留个全尸都是妄想。
这，其实才是宋文轩听闻自己没上推荐名单，却不敢有丝毫怨言，甚至还以一种极为顺从的态度，任由杨默安排自己去协助刘炯展开工作的主要原因。
他很怕。
很怕杨默其实早就察觉出来点什么，害怕杨默这次没让自己上推荐名单，害怕杨默让自己去协助刘炯只是一次出于和平压制隐患的考虑而使出来的敲打手段而已……要是自己不识趣，婉拒了杨默的“好意”，那么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不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文轩好容易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疑惑：“我听你助理说，李主任他们离开的时候，神情虽然有些僵硬，但步伐还算轻快，想必是跟你这边达成了双方还算满意的结果……想必穆叔叔在会上又将获得一张至关重要的投票，委实可喜可贺；”
“但是……”
“小雅，杨总今天是在城产基金公司那边坐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你没向他请示过吧？”
“没向杨总请示就把这事应承下来，要是后面产生了什么分歧，你就不怕没办法向李主任他们交代？”
穆丽雅自然知道宋文轩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沉吟了一会儿后，穆丽雅这才抬起头来：“宋大哥，你我两家既是盟友，也是同族，如今更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所以有些事情，我也没必要瞒着你。”
说到这里，穆丽雅轻轻一叹：“你放心吧，杨默不会反对的……这是我们的默契。”
默契？
宋文轩眼角抽了抽，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雅，虽然你和杨默是夫妻，但是孵化地炼集群的事情毕竟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光靠你们夫妻俩之间的默契……是不是有些……不太稳妥？”
虽然宋文轩用的词汇是“不太稳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要不是顾忌穆大小姐的面子，就该用“是不是儿戏”这等词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