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讷讷道:“我大宋百姓富足,丰亨豫大,怎会如此?”
陆贺知晓他家境富贵,能随身携带十几二十万的青钱,可想而知家底有多丰厚,这样的富家子弟平日里深居府邸之中,在家丫鬟侍女成群,出行车马簇簇,哪里能体会到民间疾苦。
念及此处,他沉声解释道:“大宋苛税之繁重,继五代后周诸多弊病,以至于两浙路丰年之时,百姓家中都无余粮,全部供养汴京。这还是丰年,若遇灾年,洪水涝灾一至,田家粮食毁于一旦,百姓想活命,就只得卖儿卖女,卖田卖地。”
“寻常乡间百姓,唯有收获时节,才能吃上几口粮食,其余时间都以野菜野果充饥。”
赵佶疑惑道:“冬季也有野菜野果?”
陆贺摇摇头:“自然没有。”
赵佶问道:“那如何过冬?”
“硬捱!”
陆贺淡淡吐出两个字。
赵佶听出了这两个字中蕴含的残酷和冷冽,不由打了个哆嗦。
捱过去,到了来年春暖花开,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捱不过去,那就只能尘归尘,土归土。
这大宋,哪年冬天不冻死人?
没甚稀奇。
赵佶陷入沉默之中。
片刻之后,见他许久不说话,陆贺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却见赵佶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指着赵佶,陆贺趁机教育幼子:“九渊你往后万万不可学他,学问从不是空中楼阁,自古圣贤之言学也,咸以躬行实践为先,识见言论次之。夫子周游列国,颜回躬耕于田,荀子问道百业。只观书籍空想得来的学问,不要也罢。”
“你天资聪慧,然性情惫懒,此番遭遇,对你而言或许并非是坏事。”
陆九渊仰起小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父亲,孩儿明白了。”
“睡罢。”
陆贺吩咐道。
……
“伱们这帮腌臜东西,滚起来干活了!”
一声爆喝在木屋中响起。
陆贺缓缓睁开眼,发现门外的天色已蒙蒙亮了。
三五名壮汉在屋中怒喝,遇到动作慢些的,抬脚便踹,对他们几乎与牛马牲畜无异。
赵佶睡的正香,大腿上忽然挨了一脚,疼得他立即惊醒。
众人在监工的骂骂咧咧声中,纷纷起身走出木屋。
发放了工具后,便被赶到田间劳作。
赵佶这会儿还没从睡梦中缓过劲儿,整个人迷迷糊糊地,站在田间发愣。
结果下一刻,一条皮鞭当头抽下。
但听啪的一声脆响,赵佶脸颊上多了一条红印。
别看这些监工下手狠辣,实则手段高明的很,技巧与力道控制的极好,保证打疼的同时,还不会将人打伤。
一鞭子下去,赵佶立刻清醒了。
一直干到日上三竿,监工才喊道:“放饭了!”
闻言,田间忙碌的百姓呼啦一声奔向田边。
早饭是菜粥,米粒没看到多少,全是汤汤水水和绿不拉几的野菜。
一碗菜粥下肚,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赵佶砸吧砸吧嘴,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监工赶回田间继续劳作。
趁着监工吃饭的功夫,陆贺压低声音道:“宋兄,我发现此地守备松懈。外围只有一圈木栅栏,完全可以翻过去,就是不知外围有无暗哨和巡逻的人。”
赵佶沉声道:“不可贸然行动,再多观察几日。”
他比谁都想逃出去,可他到底不傻,知道逃出去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谨慎为上。
“嗯。”
陆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罂粟果实可以多次采集汁液,直到彻底流不出汁液为止。
采集的过程中,极其枯燥且乏味。
那碗菜粥本就没多少东西,不消片刻就被消化殆尽,腹中饥饿难耐。
“父亲,我饿。”
陆九龄本就是长身子的时候,一碗稀粥哪里够吃。
陆贺微微叹了口气,温声道:“在家时的功课,为父教到哪了?”
陆九龄答道:“《孟子》第三篇。”
“背给为父听一听。”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何解?”
“……”
一问一答之间,陆九渊被转移了注意力,果然不再喊饿了。
监工也不阻拦,反而神色戏谑的看着两父子。
在他想来,入了极乐园,这辈子都出不去,只能累死在田间,给极乐草当养料,学这些还有甚用?
监工也很无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俯视这些农奴,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不知不觉间,时至正午。
这时,一股奇怪的气味从远处飘来。
田间劳作的农奴们忽地精神一震,纷纷丢下手中工作,快步跑向东边的一排草棚,监工竟也不阻拦。
见状,赵佶双眼一亮:“许是又放饭了。”
短短几日时间,赵佶从昔日的非珍馐美食不入口,变成了甚么都吃。
饿,是世间最美味的调剂品。
当一个人饿到极致,草根树皮乃至观音土都吃,更别提麦麸了。
“去看看。”
陆贺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临近草棚,他们才发现并非是放饭。
只见草棚下,架起一口口铁锅,他们上午采集的罂粟汁液,都被倒进锅中,用小火熬煮。
随着不断熬煮,阵阵白烟从锅中冒出。
陆贺皱起眉头:“夫人,他们这是在作甚?”
“奴也不知。”
饶氏摇摇头,面色茫然。
她老家在福建,乡里虽也有人种罂粟,可都是待彻底成熟之际,收割果实,却从未收集过汁液,眼前这一幕,她也是第一次见。
赵佶提醒道:“你看这些人。”
陆贺循声看去,只见那些农奴将草棚团团围住,深吸一口,而后闭上眼睛,满脸愉悦享受之色。
他也试着吸了一口,不由皱起眉头。
气味有些怪,谈不上好闻,且胸中隐隐有股呕吐之感。
但这些农奴,却好似闻到了仙气一般,脸上的享受之色不似作伪。
事实上,鸦片不管是吞服还是吸食,第一次非但不会感到愉悦,反而会引起身体的排斥,极为难受。
可一旦适应之后,才会沉迷其中。
任何具有成瘾性的东西,包括烟酒在内,都是如此。
赵佶捂住口鼻,皱眉道:“这烟雾效用与五石散相似,我们还是不闻为妙。”
他之前虽也修仙,可修的乃是内丹,注重养生,讲究阴阳调和,极少服食丹药。
他这个人荒唐归荒唐,却极为惜命。
政和年间,曾有一名异人练出龙虎紫金丹,号称食之可羽化升仙。
赵佶不敢吃,让太监王称试药。
结果王称吃完后,当天晚上就暴毙,把赵佶吓坏了,自那之后,他就不再服食丹药。
听到五石散三个字,陆贺吓得赶忙后退几步。
渐渐地,锅中黏稠的汁液开始凝固,白烟也慢慢消散,直到彻底没了气味,围在草棚边的农奴才意犹未尽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