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68章



 当群臣将目标放在刘文吉身上时, 有一个人趁夜深潜逃。


 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兵部尚书,赵公。


 赵公为虎作伥多年,自知若是事发, 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十分。门外小厮悄悄告诉他言尚和暮晚摇回来了, 所有人一同去皇宫了。


 赵公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机会。


 他让效忠自己多年的卫士在外接应, 用酒灌晕了看守他的人,赵公又和外面的小厮互换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这种粗服、戴着蓑笠,但生死关头,他只领着三四个卫士闷头往长安城外逃。


 关中都不安全,去鱼龙混杂的河西之地,也许能躲过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刚结束, 长安城外已然平安。


 赵公一夜潜逃,慌张无比。出了长安城数里,见身后没有追兵, 他将将放下心, 身后跟随的骑马卫士脸微发白,眼睛突瞪圆,仓促一声:“赵公!”


 他们骇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赵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前方溪畔丛林前, 数人骑马相候,他们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 看似已经等了很久。


 与赵公的视线对上,那行人纵马而来。赵公看着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 心中已然惊恐,他脸憋得发青,都快呼吸不上来。


 但是那行人越近,赵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的为首者,是自己的女儿,赵灵妃。


 赵灵妃领着数位卫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亲的逃生之路。赵公已经很久不见女儿了,甚至可以说,近十年来,他与女儿相见甚少,离别太多。


 再次见到女儿,女儿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间,娇憨之气已经全然没有。她面颊瘦峻,长发束在玉冠下。年轻的女郎像战场上其他男儿一般,目光坚定冷酷,骑在马上,飒爽英姿。


 赵公心生喜色,忙道:“灵妃,快帮帮为父!言二进长安了,长公主殿下……不,现在是大长公主殿下也进长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杀为父,你快帮忙。”


 赵灵妃望着赵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转,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来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却无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父可懂?


 赵公望着女儿波光流动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骂,但又生惧。他握着马缰,干干道:“灵妃,既然不救,你就让路,让为父走。阿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们父女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赵灵妃目中如同噙了泪。


 可是一滴也没有落。


 晨风中,发丝拂过她坚冷面颊。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赵公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赵灵妃手中长枪抬了起来,她身后的兵卒跟着她一同抬起了刀剑,对上面前的人。


 赵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杀父么?”


 赵灵妃声音发抖:“我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听言二哥的吩咐,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断错了,希望我不会等到阿父。我还想着若是见到阿父,我会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赵公目露喜色。


 赵灵妃眼中神情却越发绝望。


 她厉声:“可是我做不到!


 “我见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养我,但是你错了!我是不孝,我会被天下人唾弃。连自己生父都不肯放过的人该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义,但到私下总是求个私人恩怨。


 “我本也会这样。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数十万命丧黄泉的将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两朝宰相刘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私欲而死!我无法交代,无法面对……


 “放走阿父,我无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错,但我宁可从此之后做一个不孝女!”


 她嘶吼着,激动愤怒,想要抒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说不尽的,是数不清的。她从少女长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身后的兵士们想到了战场,都心中悲戚,看向赵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赵公惶惶。


 见赵灵妃流下眼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儿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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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公被赵灵妃在天亮时押送回长安。


 天亮的时候,新的小皇帝已经登基两月,却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设了屏风,怀着惧怕的心情坐在屏风后。太后心中一边想着自己家族要因为儿子而崛起了,一边想起昨晚刘文吉的惨死,又对这些大臣们心里生惧。


 此朝大臣,各个强势,未免可怕。


 他们孤儿寡母,务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顾,仓促之际,他身边的大内总管,换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摇夫妻磕头,泪流满面,称自己一定到死辅佐小天子,绝不会让刘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顺利。


 他乖觉无比,在昨晚谁都没反应过来时,就最先叫了一声“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庙的圣旨。他的父皇对言尚忽远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却故意钻空子,只给言尚一个“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将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为宰相,小皇帝难道能指挥得动这些大人物么?他尚听不懂这些大臣们在说什么。


 韦树升官为了礼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们开始讨论将刘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内宦势力依附于皇权,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内宦势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枢对内宦们定罪,一桩桩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战事已经结束,大魏要杀阿勒王,祭奠死去的军士;同时,他们要从活着的南蛮俘虏们选一个人为南蛮王,和大魏谈判。


 和谈之事,自然要相公来,礼部官员也在其中。


 同时,为了避免南蛮因为穷困,走投无路不得不对外征战,大魏决定接管南蛮的经济。大魏早已决定对南蛮实行羁縻政策,从文化、经济、宗教、军队等数方面对南蛮管制。


 实则大魏早有这种想法,但那时想法不成熟,又赶上皇位风波,与帝王猜忌。如今言尚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来想了无数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长脖子,努力地聆听下方大臣们的讨论。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们都围着言尚,言尚年轻善谈,风采极佳。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姑父好厉害。


 这般能说。


 这般风采翩翩。


 这就是书上说的君子之风吧?


 太后在竹帘屏风后见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声提醒。


 言尚回头,见到小皇帝瞪圆眼睛盯着下方臣子的样子。小皇帝对上他的眼睛,连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样。但是他不过六七岁,再扮成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言尚莞尔。


 他思索一阵,说:“该给陛下找太傅,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觉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时:“我……朕四岁开蒙,一直好好读书的!”


 言尚温声:“不是那种书。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他顿一下:“另外,从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宫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寝宫睡了。臣今日会与几位相公讨论陛下读书之事,明日给陛下重新安排伴读。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听到自己不能再和母亲一起睡了,有点失落,但是听到言尚要给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跃起来,迟疑一下:“我可以让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读书么?”


 言尚微笑:“陛下与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欢他这般好脾气,又缠着问了许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渐渐满意,轻易地为自己这位姑父的风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经开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兴。


 言尚此举,是断绝内宫干政,这么早就让小皇帝离开她,是在堵内戚之路。言尚还不让小皇帝长在后宫妇人手下,要从前朝开始教小皇帝。如此下来,小皇帝长大,和太后恐怕并不会很亲。


 何况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隐隐觉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欢言尚,这让她更加产生危机。


 她不觉小动作频频,想将自己的儿子领回自己身边。但这事并没有做成,因为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的暮晚摇进了宫,与太后深谈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开始闭宫,吃斋念佛,不再干预小皇子的教育问题了。


 一个不再长在深宫妇人内宦之手、由前朝大臣们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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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大魏在与南蛮谈和。


 赵公在八月底被斩首示众。


 赵灵妃在人群中混乱的骂声中,看到自己父亲身死。她看完后,悄然离开。韦树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长安,行踪不定,未曾给他人留下一言半语,只告诉韦树,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杨嗣的死让她一夜成熟长大,赵公的死又让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为游侠,想帮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无颜面对故人,没有脸面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离开长安,远走荒漠。


 她信中说对不起韦树……韦树不必再等她了。


 她轻声:“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虽然我与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们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见,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新南蛮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给二哥去信,说自己要回岭南看家人了,又给言尚送来了许多新奇的西域货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剑南和岭南,问起言晓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没有走出心结,言尚想让言晓舟来长安,跟他和暮晚摇住上几年。


 岭南来信,说言晓舟回来过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谈一次后,在韩束行的保护下,去辽东了。


 言尚看到信上内容,心中顿时发酸。


 辽东,是杨嗣家人被发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着平静,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可是言晓舟并无法放下杨嗣。她始终记得,始终念着。


 言尚便写信给已经识了些字的韩束行,让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着保护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对言晓舟无法再操心更多,因为他分身乏术。暮晚摇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养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蛮谈和的事,还要日日被暮晚摇逼着灌药喝。


 他对亲人的关心,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重阳之日,在暮晚摇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这一日他说好与暮晚摇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师刘相公。


 刘家在城郊南山下给刘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摇本和言尚说好了,清晨起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让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脸色苍白的模样,不觉心疼,道:“你还说如今身体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长安后并没有生过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让御医来一趟吧。”


 暮晚摇手搭在额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计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从小在长安长大,还会水土不服?”


 暮晚摇见他坐于榻边温声细语,分明是要与她天长地久说下去的架势。她早习惯了他的套路,觉得他好烦,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让他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个不停,好 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师吧,等你回来时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无奈。知道她不想就医,无非是多年喝药喝得恶心,轻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药了。


 他心中琢磨着等回来再看暮晚摇,她要是还这样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请御医来府中一趟。再叮嘱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顾公主,言尚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绵绵。


 言尚在刘相公的墓碑前伫立。他端正无比地祭自己的老师,沉默安静。给老师上了三炷香,他才低声说起朝堂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自己的师兄们在朝上如何关照自己。


 说到痛处,勉强忍下,只说高兴的事,报喜不报忧。


 身后传来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发带拂过青袍,睫毛上沾着山雨。他清润明澈的气质,让登山而来的刘若竹与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刘若竹看到他的样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间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言尚的模样。


 刘若竹目中微热,微笑:“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能在爷爷跟前见到言二哥呀。”


 言尚与林道互相行礼,问他们夫妻:“你们刚回长安么?”


 林道说:“我与夫人昨天才回来,回来只是为了祭一下爷爷。休息两日,我们便还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长安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说:“不劳言相费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书,保护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轻声:“你与若竹烧书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烧尽了,没有一本保存下来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摇头。他说:“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这是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兴。再好的、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刘若竹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话,她望着墓碑,脑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爷爷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开始发酸,但她并不愿落泪。刘若竹转头,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泪光,对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爷爷和众相公们,还因为你打过一个赌。如今看来,他们都输了。你快下山,找他们要奖励!”


 言尚便顺着刘若竹的话:“什么°?”


 刘若竹笑盈盈:“张相公他们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中书舍人,我爷爷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经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们都输了,只有你是赢家么?”


 言尚一怔,转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风雨下,沉静安然,一如刘相公的肃冷。


 言尚轻声:“这种赌,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若竹脸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赢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们都需要言二哥……我爷爷在天之灵,会为言二哥高兴。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黄泉之下,爷爷一定要拉着其他几位相公痛饮,得意他叫出的好学生了。”


 她眼中眨着泪花,笑道:“爷爷虽然看着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泼的。”


 她说着自己爷爷的许多往事,林道撑伞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从撑伞。他们半身都被雨水淋湿,但没有人打断刘若竹。


 青山永驻,逝者不回,新人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