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18章(第2页)

 斗争埋在一片平静下,新春过去,时入二月,朝中准备开试科举时,言尚也得到了吏部签下的正式调遣书。


 升他官为正七品上,南阳穰县县令,兼少监之职。命他即刻出京,前往南阳上任。


 言尚做了这么多事,韩束行看在眼中,心惊胆战。韩束行的怒火平消后,开始后悔,觉得是自己害惨了言二郎。


 韩束行不知道在市集间怎么听到了流言,说言尚此行会不安全。于是在言尚从牢狱出来后,韩束行便非常坚定地要求做言尚的贴身卫士,跟随言尚一起去南阳上任。


 言尚拒绝了几次无果后,就随他了。


 二月上旬,长安城外,一些旧相识来送言尚离京。


 其中包括林道与刘若竹,还有一些朝中新起的寒门出身的大臣,并一些在户部此事中、与言尚并未彻底交恶的旧友。


 不光送言尚出京,也送以前的户部尚书出京。


 不错,原本只差两年就能致仕的户部尚书,在户部全军覆灭后,也被中枢贬了官。年已六十多的户部尚书被朝廷派去当益州刺史,收拾益州现在的烂摊子。


 两鬓斑白的户部尚书牵着马出现在城门外,身后跟着他那个来送行的长子。


 户部尚书家的长子看到言尚,便脸色冷淡,颇为不耐烦。


 户部尚书对言尚的行礼倒很和颜悦色,笑呵呵:“无妨无妨,不过是去益州而已。为国效力,老当益壮嘛。”


 他儿子眼泪差点掉下来:“父亲已经这般年纪,去那般穷寒苦地……”


 户部尚书:“瞎说。我掌管户部多年,我不知道么?益州还是很有钱的,你们就别担心了。”


 他拍拍言尚的肩,看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开玩笑道:“海内名臣言素臣么?名气不小啊。”


 言尚心里并不好受,低声:“是我冲动,连累您了。”


 户部尚书摆手,不让他们相送。他从自己依依不舍的长子手中接过酒壶,饮了一大口酒后,蹒跚地爬上马背。身边就跟着两个小厮牵马,这位老人家瘦小地坐在马上,迎着夕阳,走向未知路。


 春风古道,杨柳依依,细雨如牛毛,沙沙作响。一众年轻人站在城楼下,他们没有一人撑伞,只静静站着,聆听风中传来老人家的沧桑歌声:


 “万事莫侵闲鬓发,百年正要佳眠食。”


 “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下了雨,雨水却清润,不让人厌烦。


 暮晚摇和自己的随从们从城外来,骑在马上,远远看到了长安城楼下的一众年轻人。她眼尖,一眼看到了言尚。


 暮晚摇沉下了脸。


 为了躲这个人,特意出城,以为等自己回来,他应该已经离开长安了。怎么还没走,还在城楼下和人依依不舍?


 方桐见公主不悦,便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另走一路、好躲过言二郎;夏容则乖乖地坐在马上,一句话不敢多说。


 没等他们想出法子,暮晚摇忽然手指一人:“那人是谁?”


 方桐看去:“是……韩束行!啊,居然是他。看样子,他竟然跟随言二郎当卫士了?”


 暮晚摇:“拿箭来。”


 方桐:“……”


 暮晚摇眼睛盯着背对着这边的言尚,语气加厉:“拿弓箭来!”


 方桐:……这是要射杀言二郎?


 至、至于么?——


 城楼下,刘若竹目中噙泪,其他人也是依依不舍。


 言尚好笑,道:“好了,再次别过吧……”


 话没说完,他身侧后两步外的韩束行忽然背脊一僵,猛地窜起,扑向言尚:“二郎小心——”


 伴随着这个声音,言尚听到了极轻的“铮铮”声。他被韩束行拽得一趔趄,林道在旁厉喝:“谁?!”


 言尚回头,一只笔直的箭堪堪擦过他的脸,掠了过去。


 言尚抬眸看去,一时间怔怔而立,眼睁睁看着暮晚摇和她的随从们骑马而来,暮晚摇手中的弓还没有放下。


 刘若竹惊疑:“公主殿下?怎能、怎能……这样射箭呢?若是闹出人命……”


 暮晚摇笑盈盈:“为言二郎送行嘛。这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祝言二郎一路顺风,开心一下呗。”


 她俯眼看言尚,看到对方脸色略白,她仍慢条斯理地笑:“言二郎介意本宫这般为你送行么?”


 言尚垂着眼,道:“殿下与众不同。”


 暮晚摇道:“你也不差。”


 他二人这般说话,一人尚立在地上,一人还趾高气扬地坐在马上。气氛变得古怪,且越来越怪。刘若竹在旁干笑一声:“下雨了哎。好像送别的时候都会下雨,说是挽留的意思……”


 暮晚摇:“嗤。”


 她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越过众人。言尚抬目盯着她鲜妍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城门关上,公主一行人彻底看不见。而言尚也不再和众人多说,上了马车,便也离开此地——


 暮晚摇骑马走在长安道上,眼睛看着前方,忽然问:“隔壁府邸还是姓言么?”


 夏容赶紧策马上前,来为公主解答:“是。言二郎一直想把府邸卖出去,但是咱们公主府对面的府邸,岂是寻常人租得起的。言二郎无法,便只好留下了这个府邸,但是他其他的房子院落,都已经卖掉了。”


 暮晚摇不吭气。


 夏容舒口气。


 暮晚摇:“继续。”


 夏容愕一下,不知道公主要自己继续什么,她只能自己乱猜着说:“还有、还有……言二郎来府上还殿下昔日赠他的东西,还要送公主东西。奴婢、奴婢都按照公主的吩咐,打发了出去,说公主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让他离我们的公主府远一些。


 “言二郎还在公主府外站了一会儿才走,看上去……好像有点伤心。”


 暮晚摇御马的动作忽然停下。


 座下的马被她拴着缰绳,低头吐着浑浊的气息,马蹄在雨地上轻轻踩两下。暮晚摇的长裙覆在马身上,她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


 她就这般呆呆地坐了很久,身后的人陪她一同淋在雨中,无人敢大声说话。雨水的气息绵绵的,潮湿的,包裹着她,笼罩着她。


 忽然间,一声娇斥自公主口中发出:“驾——”


 她调转马头,向出城的方向快速驰去——


 马车粼粼,因下雨而行得缓慢。


 云书在外面骑马,初时高声地试图和那个沉默寡言的韩束行攀谈。对方总不说话,云书便也失去了兴趣。


 而马车中,言尚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写满字的折子。


 这本是他想给暮晚摇的,但是自他从牢中出来,暮晚摇从不见他,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不只她这样,他其实也应该淡下心思,应该彻底放下旧情。


 只是这折子是他想送给暮晚摇的最后的礼物。


 她却也不要。


 言尚心里如同一直下着雨,难受得厉害。他情绪低落,闭上眼缓一会儿,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无谓的事了。他应当反省自己在户部此案中的错处,他太过冲动了。


 自甘入狱接受调查是一回事,没有给自己留足后路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若不是运气好,他也许就……


 这种错误,日后不能再犯了。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应多准备几条路。这一次,就是因为自己准备得太少了……


 他缜密地想着这些,闭着眼,手摸到案几上的一杯凉茶。他饮了一口,低头咳嗽两声,眉峰轻轻蹙了下。牢狱之灾带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至少到现在,他的肺仍会抽痛……


 言尚咳嗽时,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面的女声:“马车停下——言尚在么?”


 他手搭在茶盏上,冰凉的指尖轻轻颤了下。他疑惑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竟然觉得这声音是暮晚摇的。


 虽然觉得不可能,言尚却猛的一下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


 正好马车被追来的人喝停,透过车窗,言尚漆黑温润的眼睛,看到了策马而来、身上沾着雨水的美丽女郎。她正不耐烦地让他的马车停下了,呵斥云书不懂事。


 暮晚摇忽然扭头,她的眼睛和他对上了。


 言尚心跳咚一下。


 他一下子僵得往远离车窗的方向退开,然后他静了一下,又倾身去打开车门。而正是他打开车门的功夫,明艳夺目的女郎正踩着脚蹬、提着裙裾,登上了马车。


 车门打开一瞬,言尚看着登车而来的暮晚摇。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垂着脸,抬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艳色,夺人心魄。暮晚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躬身入车,言尚不得不向后退,给她让路。


 而她进来,就关上了车门。


 言尚靠着车壁,不解地:“你……”


 关上门的车厢,窄小安静。暮晚摇俯眼看他,冷淡的,漫不经心的。


 他穿着白色的文士服,清润干净,仰头看她。


 他瘦了很多,面容却还是隽秀好看。


 坐在车中,他如濛濛月光,如暖色春阳,他清澈的瞳眸中倒映着她。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暮晚摇看着他,仍觉得他非常好——


 暮晚摇对他微微笑:“言尚,我们该有始有终。”


 言尚怔愣看她。


 他哑声:“什么意思……”


 暮晚摇淡漠的:“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


 言尚仍然没有想明白她这么追来,说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是已经分开了么,不是已经结束了么。还要怎么结束?


 他想不清楚的时候,暮晚摇向他倾身,向他怀中拥了过来。


 她搂住他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言尚瞬时僵硬——


 春雨绵绵密密。


 方桐等人冒雨赶到,看到云书等人茫茫然地立在马车下。云书无奈地摇头,手指马车,示意公主将他们都赶了出来。


 而车中,言尚靠着壁,仰着面,他的睫毛轻轻的、悠缓地擦过她的脸。他的气息和她在窄小的车中挨贴,她的呼吸与他交错,发丝落入二人的鼻息下。


 初时僵硬,后来他禁不住抬起了手。脑中绷着的弦“啪”地断掉,他在她这无所谓的态度中,红了眼,一把搂住了她。


 看似他被她压着,他却伸臂揽住她的后背。柔软相碰,你来我往。


 心如火落,心如冰灌。煎熬痛苦,悲哀难受,情却不减分毫。亲密无间,爱意如此潮湿,正如也在淅淅沥沥地下一场雨。


 二人脑海中,都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当初,想到了暮晚摇离开岭南那天,是如何将言尚压在车中亲他。


 气息滚烫,难舍难分。不管外面的仆从如何等候,谁知车里面在做些什么,压抑着些什么。


 忽然,言尚唇上一痛,暮晚摇退开了。


 言尚摸一下自己的唇角,是被咬破的血迹。她的唇红艳水润,也滴着两滴血。


 暮晚摇看他一眼,转身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善始善终,如此结束。


 她袖中却被他塞入了一份折子。


 暮晚摇扭头看马车最后一眼,头也不回,骑上自己的马,这一次真的走了——


 依然觉得他很好。


 但是……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