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九十六章 漩涡(第2页)

 地面上。

 曾经鳞次栉比的屋脊瓦顶,点缀其中的精致庭院,密布的羊肠石巷都已彻底不见,连网状的河流水道都被扯断、绞碎、填没。一片废墟中,被漩涡抓扯出无数深沟和丘垅,彷如条条匍匐的疤痕。

 天上。

 天穹彷如被揭下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空洞的白,而更惨白的云翳被拉成丝缕,成螺旋状,依着惯性,一圈又一圈汇向一切的源头——尸丘,不,尸丘也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土石、骨肉与建筑残渣捏合成的、一个屹立高耸、浮云拦腰的怪异造物。

 这东西是活的。

 保持着一个缓慢的节奏。

 不停地收缩、膨胀。

 彷如一个粗糙的、怪异的、可憎的、把城市砸碎再用血肉粘粘出的巨大心脏。

 伴随着“心脏”跳动,发出沉重的闷响,大地随之震动,沟壑里便挤出烟尘和厉风,哀嚎着在废墟间回荡。

 …………

 木鸢缓缓降落。

 两人分食丹药、法酒,抓紧时间,恢复法力与体力,望着不远处,一眼够不着顶的庞然大物,脸色都不好看。

 李长安还好,他不缺与大妖巨孽厮杀的经验,眼下只是眉头紧蹙,陷入一贯的沉思。

 虞眉却已经炸了毛。

 她胡乱吞下丹药,便一抓过幻蝶。

 “那是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幻蝶的状况其实更加糟糕,他的身体变得青灰,隐隐浮出细密的裂纹,指甲大的碎片不断从头颅与脊椎上剥落。

 它的肉身早被李长安焚毁,残渣也被混入蛊酒,融进妖魔们的血肉,眼下这副残躯实则是元神所化,此情此景,意味着它残余的魂魄也在渐渐消散。

 可纵使即将魂飞魄散,它依旧咧着嘴,脸孔在讥诮中支离破碎。

 “那是什么?”它学着虞眉的腔调,笑声怪异且尖锐,“你难道没看见么?那是俞梅。”

 “妖孽还敢鼓弄唇舌!”虞眉银牙咬碎,斩钉截铁,“区区一只尸妖……”

 “尸妖?”幻蝶咯咯怪笑,“你竟然还以为那只是一头尸妖?槐灵,槐灵,你虽已化形,却还是个木头脑子,那怎会是区区尸妖?”

 它面带愉悦,细细欣赏虞眉脸上的愤怒与眸子里深藏的慌乱。

 一字一句。

 “那是孽,尸孽!”

 “不可能!”

 虞眉当即怒斥。

 尸妖与尸孽,两者虽然都是行尸之属。

 但前者是死尸复起作祟,后者是怨气凝结附尸。

 看似相同,实则差距悬远。

 她要继续反驳,旁边李长安却突然开口。

 “它说得没错,的确是‘孽’。”

 虞眉吃了一惊。

 “可是真人明明……”

 无论是酒神的记忆还是幻境的传承里,俞真人都表明过,阿梅的真身只是一只尸妖。

 可尸妖又哪来的能耐操纵怨气和尸体呢



 “俞真人错了。”

 “真人怎会出错。”

 虞眉的一切都是由俞真人所赐,视真人为父母、神明,容不得说半点不是。

 但李长安现在可没功夫和她辩解。

 怎会出错?

 是因为尸妖、尸孽特点相似,极易混淆?

 或者是当年的俞真人初出茅庐,经验尚浅?

 还是单纯的傲慢任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重要的是……

 李长安指着远处的庞然大物。

 他发现那“心跳声”一声急促过一声,彷如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脱出。

 双目如剑,逼视幻蝶。

 “里面是什么?”

 幻蝶脸上愉悦不减,还饶有兴致打量着道士脸上神情。

 只可惜,李道人脸色虽难看,却瞧不见他最想看到的懊恼与恐惧。

 不过,快了,快了!

 因为他的“孩子”醒来了!

 这颗残破的头颅放声大笑。

 尖锐的声音混入厉风,回荡在废墟的烟尘之中。

 “自然是以尸孽为心,以怨恨为血,以数万妖魔的尸骸为骨肉,用我族类魂魄为养料,用幻境作子宫孕育而出的旷世妖魔!”

 仿佛为其言语注脚。

 天地间的“心跳声”忽的百十倍密集、急促、沉重起来。

 骇然抬头。

 那座高耸云天的庞然大物竟在“轰隆”中迅速崩溃倒塌。

 霎时。

 正如将泰山掷入东海。

 压得地往上翻,压得天往下坠,压得四野群山往中间抬起、翻卷、倾覆。

 更压得脚下城墟摇晃起伏如水波翻涌沸腾。

 两人只好乘着木鸢再度升空。

 可也在这时。

 “山”已沉入“海”中,掀起浩荡巨浪——由土石、骸骨、砖瓦……总之,由这片城市一切的物质汇成的浩瀚波涛。

 怨恨凝炼成的黑线在其间蔓延穿梭,隐隐在“浪头”编织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哭嚎着、翻腾着、撕咬着,接天连地,浩荡而来,吞没席卷一切。

 小小纸鸢孤零零盘旋其前,好比蚍蜉之于山岳。

 “李道人!你不是要斩妖除魔么?”

 幻蝶还在狂笑。

 纵使灵光散逸得几要魂飞魄散,但神态却愈加亢奋,愈加得意,愈加癫狂。

 “好!”

 “我就给你一个最强大的妖……”

 剑光一闪而过。

 狂笑劈作两半。

 将它的废话与魂灵一并泯灭。

 “回神。”

 道士拍了拍陷入惊骇茫然无措的虞眉。

 笑着指向她身后的方向。

 在那里,地形在剧变中支离破碎,翻卷出重重险恶的山棘与深沟,数不尽黑线在其间游移穿梭,就像波涛中潜藏的兽影,蛰伏着爪牙,等待着懵懂过客。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山棘与深沟之后,酒神庙虽已残破,但依然屹立。

 “咱们该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