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七十一章 筹谋(第2页)

 他抛出个全不相干的话题。

 “近日来,海面上有大盗为患的消息,诸位耳通目明,大抵是晓得了。”

 没人反驳,李长安也微微点头,他从鲁捕头处听说过。

 无尘继续道:

 “海路富庶招来豺狼,年年如此并不稀奇。”

 “可今年不同!”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

 “诸位可记得祭潮日那条装满死人的海船么?就在当天,一伙海寇袭击了句章港口,将南下避潮的战船、商船统统焚烧干净!事后,祖师们遍遣神将,只探得那伙海盗船坚帆众,兵仗、器械齐全,皆有妖术傍身,简直是百年难见的巨寇!妖寇!”

 “更兼吞并了海上群盗为其爪牙,四下劫掠航路,放出话来,要叫东南片帆不得出海。”

 “近来海贸断绝,坊间只以为是大潮不息,却不知更因巨寇作乱!”

 “窟窿城所以张狂,十三家所以姑息,实在是因着家中恶犬狂吠怎及屋外虎狼扣门?!”

 突兀起来的消息震得几人面面相觑,那“富贵解冤仇”更是惊疑出声:

 “钱塘阖城生计全赖航运,大潮延期几日,物价便连番上涨。照此说来,海上一时安靖不得,那城中物价?”

 无尘:“还会涨!”

 一旁的“瘦鬼解冤仇”脱口而出:

 “因那厉鬼盘剥,百姓本就度日艰难,今后岂不是?”

 无尘:“会更难!”

 他反问诸人。

 “以鬼王的秉性,他会怜惜民生艰难而停手么?”

 不待回答,无尘已斩钉截铁道:

 “不会。”

 “他视百姓为猪羊,视豪杰如鸡犬,民生艰难如何?家家哭声如何?他只会压得更狠,刮得越凶。”

 话语一顿。

 无尘环视诸人,重重道:

 “不是我们要钱唐人帮我们,是钱唐人不得不帮我们。”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

 但眼前的无声不再是先前的不为所动。

 无尘由得诸人慢慢消化,他自顾自再把各人的酒碗再度斟满。

 “诸位!”

 无尘举碗敬道:

 “翻天覆地,就在今朝!”

 李长安并不犹疑,首先举碗响应。

 一阵迟疑后。

 “飞贼”抄起酒碗:“良机在前,大丈夫岂可畏死?”

 “瘦鬼”捧着酒碗:“义不容辞。”

 “老汉”端起碗来:“愿附骥尾。”

 “黄冠”没了碗,干脆抓起酒坛:“算某一个。”

 “富贵”笑呵呵举碗:“好买卖,该下血本!”

 轮到“武夫”,却见他端起了碗,却道:

 “且慢。”

 “施主莫非还有疑虑?”无尘话语里难得听着郁气。

 “武夫”摇头道:“清净僧诚然多才多智,所言深得我心,然毕竟困于经卷,却少算了一桩。”

 “哪一桩?”

 “欲登高一呼,又岂可藏头漏尾?!”

 话声方落。

 “大言不惭。”

 “黄冠”冷声刺去。

 “厉鬼何等凶残?哪个傻子敢自爆身份作那出头鸟?!”

 “武夫”却哈哈大笑。

 “刘某不才,愿倡首义。”

 说罢,他摘下铁面,坦然将真容示于众人。

 四十几许,须髯浓密,细目鹰鼻。

 庭中顿时接连几声惊呼。

 “刘节帅?”

 “左仆射!”

 “昌平郡公?!”

 这时候,李长安分外想念黄尾,关键时候,竟没人给他解说。

 而后。

 但见这位有着诸多名头的大人物托着酒碗傲然道:“酒固然好酒,客亦是佳客,然时非良时,景非美景。”

 “暂且寄下,待明日再宴请诸位去某府宅共参义举。”

 说罢。

 拱手长笑而去。

 …………

 “武夫解冤仇”回到城中府邸,妻子抱着长孙望门已久。

 他先逗弄了哈欠不止的孙子,又拥住愁容满面的老妻劝慰一阵。

 而后久违的披上甲胄,手持金瓜镇守大堂。

 在他身边,在府中各处,皆有武士守卫,甲坚兵利无不精悍。

 但其所防备的,又岂是铜铁可制?刀枪可伤?

 大堂下置有一张香案。

 香气袅袅上升中,隐隐见得盔甲鲜明的虚幻身影一闪而过。那才是他真正的依仗——从众妙观借调而来守夜的神兵神将!

 悄然中月落日升。

 “武夫”或说刘牧之毕竟久别沙场,熬夜下来,神志渐渐恍惚。

 半梦半醒依稀记起当年。

 年轻时他是山阳军中小校,当时的主帅赏罚不公又强迫军士离乡作战,惹得军中上下生怨。他趁机登高一呼,挑起兵乱,杀死了主将,将其妻女财货尽数分给袍泽,于是被公推为首领。

 之后,他时而奉命为朝廷击贼,时而举事要入京清君侧,立下赫赫“功勋”,被皇帝拜为山阳节度使,授左仆射,封昌平郡公。

 然而人生在世,如随焰飘飞的灰烬,起落只在朝夕。

 转眼兵败,丢了威势,被朝廷丢到钱唐,说什么念他劳苦功高,让他移镇东南繁华之地恩养,实则却是给秃驴与牛鼻子看家护院!

 自己须鬓未白、正当壮年难不成要老死于牢笼之中?

 今夜应无尘的邀约,又事先借了寺观的兵马,有几分是担心暴露身份,有几分是心有不甘呢?

 而当无尘描述了他的计划,旁人只事有成算,可堪一搏。

 他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年轻时曾亲口尝道的良机。

 登高一呼。

 登高一呼!

 “阿翁,阿翁。”

 稚嫩的呼唤唤醒了刘牧之,他才惊觉,晨钟已响,天色已明。

 白昼已至。

 最危险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

 刘牧之一把抱起小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孙子。

 “你怎么来了?”

 孩子奶声奶气:“阿婆让我来唤阿翁。”

 “胡闹!”

 刘牧之板着脸,却又不自主咧开嘴角,抱着孙儿来到香案前,再上了三炷香。

 香气弥漫里,有神像虚影微微颔首,便见府中各处有神光飞起,掠空而去。

 “阿翁方才在做什么呀?”

 “阿翁在送神。”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忽的高兴起来,“坏东西白天不许害人,所以神白天要回家休息哩。”

 刘牧之诧异:“谁教你的?”

 “一个伯伯,长得可丑了!”

 刘牧之听得哈哈大笑,心道又是哪个不修边幅的老兄弟。

 逗趣间,已到了妻子房前。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拿胡子去扎孩子的小小脸蛋。

 “伯伯还教了什么?”

 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他还说晨钟未尽,白日还没到哩。”

 “嗯?!”

 房门“嘎吱”打开。

 在刘牧之渐渐放大的瞳孔里。

 映着房梁上高高悬挂的白绫。

 以及。

 地上踢翻的凳子旁微微颤抖的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