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事了,一行人轻车快马,与风与月与陌上红枫同归。
回的路上,因来时的任务已完成,众人心头轻快,速度比来时要更慢一些,一路堪称是真正的游山玩水。
于是,从未离开过雍都,所见所闻所识皆在紫微城内的两个皇子,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天地辽阔。
那一日,秋雨微凉,他们在一个小小的驿站停了下来,打算歇息一日。
于是,二皇子和太子就看见了山城秋雨,百花坠尽,榕叶满庭,莺啼清脆的细微之处最动人的美景。
后来,他们途经一处人迹罕至的无名小湖泊,亲眼看见了无风无雨时,潭水如镜面,湖光秋月两相和。
他们一同走过田野,看见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无尽喜悦,如那硕果累累、遍地金黄的金色的海洋。
湛兮还带着他们特意绕路,于是他们亲眼看见了曹孟德笔下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是为何等壮丽之景。
他们看过山明水净,听过清山暮蝉,走过层林尽染的山阿……
他们如同在一副色彩斑斓的画卷中行万里之路,纵观天地造化之美的无穷尽。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下一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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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是山水青翠,抬头看大雁南飞,迎面秋风送爽而来,此等令人心旷神怡的宁静,唯有亲身踏入天地造化中,才能有幸体悟。
湛兮嘴里叼着随手拔来的瘦弱野草,躺在马背上,喟叹道:“秋景风光无限,我等仿佛置身于诗画之中啊……尔等何不赋诗几l首?”
说着,他促狭地环视四周:“谁先来?”
杨锏和上官无病还有沈奎立即喊着“我们不会”,继而“不学无术”地转过了身去。
啧!这伙人的文化素养不行啊!怨不得树人书院的文化课只能达到及格线而奔不到优秀线,全靠骑术弓箭等武术课拉分。
但是上官无病和沈奎还有得救,毕竟年纪小,可塑性强,福利鸭这厮……
算了,能引导他至此,不再对“送福利”这项终身任务兢兢业业,已经是湛兮的成功了。
于是,湛兮眼珠子转啊转,最后落在警惕四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万子北身上。
万子北想装没看见湛兮瞅他也不行,毕竟湛兮的目光太过“如有实质”了。
他也尴尬极了地搓搓手:“卑职……的阿耶,曾经对卑职的要求,便是识字懂礼罢了……”
说着,他还“风险转移”地猛瞅自己的下属们。
神策军们:“……”关我们啥事儿啊!
他们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四处乱看还吹口哨,再和好兄弟们面面厮觑一会儿,诶!原来某某他脸上有个黑痣呢!
总之,就是不看他们的直系小领导万子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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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不怀好意的目光还要再转,江离直接道:“虽我父博闻强识,但可惜我无他半分文采。”
蔡老板扬眉:“想叫我作诗?那是另外的价钱。”
吝啬的湛兮冷笑一声:“我觉得你根本就不会!”
蔡老板“啧”了一声,也没反驳。
他又不是谢太师,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样样精通,还武艺高强,他幼年练武至今,根本就没多读几l本书,和万子北一样,识字,懂得道理,知道一些常见的典故,仅此而已。
李问真不等湛兮看他,直接抽出自己的长锏向湛兮示意了一下,说:“我不劈你你应该阿弥陀佛的。”
所以,别指望我会满足你的恶趣味!
湛兮嫌弃地“啧”了一声,说:“果然免费的保镖就是会有无法忽视的缺陷。”
李问真:“……”他不仅是免费,他分明还是倒贴好吗!
仔细想来,他们是学院的因公出游,有学院报销一定比例的车旅费和食宿费。
万子北等人和江离等人都是永明帝派来拱卫这伙子“千金之子”的安全的,自然有帝王报销所有费用。
就连那蔡老板,也能从那谢太师那儿得到一定的奖励。
唯有他!他是被湛兮趁火打劫从雍都忽悠走的!
湛兮根本没提过费用问题,他配合他们的旅途,保卫他们的安全,结果衣食住行,还没少掏自己的口袋!
李问真气得狠狠剜了湛兮一眼,这狗东西要长成了,估摸着得折腾死不少人吧?
只怕比他当年还恐怖,毕竟他本人懒得算计那么多阴谋诡计,死在他手上的人,左右不过是皮肉之苦罢了。
这位美名满天下的小国舅可不一样了,他惯来就爱软刀子割肉,割的还不是表面的皮肉,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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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湛兮尴尬,让湛兮高兴起来,二皇子和太子这两个贴心的好孩子,玩乐过后,苦哈哈地开始苦思冥想,要给湛兮作诗。
为了看他俩的诗作,湛兮下了马,进入了宽敞的马车内。
真正的即兴作诗,还要作出千古名篇,说真话,这能力看老天爷赏不赏饭给你吃。
有些人是老天爷追着喂饭、灌饭的,比如诗中小仙男郑元照,但天下之大,还是普通人多,大部分人可能一生也写不出一两句千古绝句,更别说一篇千古名作了。
至于真正毫无准备的即兴作诗,那更是地狱难度。
因为知晓其中艰难,湛兮对二皇子和太子的要求很低。
但是看见他俩的即兴之作时,湛兮却大吃一惊:“哦豁!”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写得远远超出了湛兮的预计……超出他预计的好!
而且是各有各的好!
太子的四言绝句平仄得当,内容是描写所见之景的美好,算得上中规中矩。
乍一看,这绝句做得不错,但好像也就止步于此了,还算不错罢了。
然而,仔细一看,他绝就绝在了尾联中令人眼前一亮的诗眼!
太子将形容词活用成动词的两个诗眼,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仅仅两个字,令全诗都活了过来不说,那种扑面而来的传神感,一读此诗画面感便在脑海中骤然浮现。
“难能可贵,传神至极啊……”湛兮感叹非常,太子不愧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二皇子的诗作优秀之处则与太子不同,他不绝在手法,而绝在充沛的灵性上。
不错,他的诗作里头没几l个生僻字,但最简单、最朴实的字,却塑造出了最精妙的,意境重重的画面。
他在写山河秀丽之美,也在写他自己观天地众生的冥冥之中的体悟,后者便是其超然卓绝的灵性体现。
湛兮:“唔……大虫儿的诗得收起来。”
“怎么了?我写的不够好吗?”坐等湛兮也夸自己的二皇子垂下了脑袋,失落极了。
湛兮笑着摇头:“不不不,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我担心要是被那些搞怪力乱神的家伙发现了你,只怕要怂恿你入道出家咯!就像七公子那般……”
“那可不行,”二皇子骄傲地昂头,“我可是皇子,我降生,就有自己的使命,我不搞怪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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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都太可爱了,优秀会令可爱贴心的孩子更惹人怜爱倍增!
湛兮就没忍住,凑过去一人“吧唧”了一口。
他倒是如愿以偿了,结果没等二皇子和太子捂着脸瞪他,发声抗议他又啃小孩,湛兮自个儿不得劲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湛兮伤心地瞅着二皇子和太子,还砸吧了一下嘴唇,“你们……怎么回事啊?”
太子无语地擦着脸,幽幽地看着他表演。
二皇子磨了磨牙,瞪湛兮的眼神要冒火了。
结果湛兮“悲痛”地说:“完了完了,你俩糙了!小脸不嫩了,刮擦得我嘴疼!”
“啊啊啊啊!小舅舅你太过分了,我要你亲了吗!我要咬死你!”二皇子被气得嗷嗷叫着扑向了湛兮。
湛兮把这孩子抱了个满怀,终于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子也无语极了:“整日风吹日晒,黑了糙了不是应该的吗?而且男儿要那么滑滑嫩嫩作甚!”
“要来给我亲啊……”湛兮理所当然地说。
惹得差点太子都要扑过来打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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嘚瑟了一通过后的湛兮又出了马车,上了自己的马儿。
眼看着白云遮住了骄阳,投下一片阴凉,又到了起锅做饭的野餐时间。
湛兮命人抬出了自己的凤首箜篌,这是安东都护高希敬送的。
这凤首箜篌……湛兮估计是他花大价钱寻来,要送女儿及笄时或出嫁时的礼物。
临别时他非要送给湛兮,湛兮猜到它的来意,不肯收。
后来湛兮又绕路平壤城溜走,本以为此事作罢,结果他还派人追送到辽东城来。
很明显,他在讨好湛兮……或许是为了托孤对象能对自己的女儿更好一些。
他一片老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湛兮不收,他不安心,既如此,湛兮就收了下来。
今日刚好乘兴而奏。
这一抬凤首箜篌甚是华丽,龙身凤形,身姿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瑟瑟。
湛兮调整好坐姿后,先调了调琴弦。
而后,铮铮然的箜篌声响起,众人惊而望之,却见湛兮之箜篌,全然不复箜篌宫廷燕乐之华丽端庄而稳重,其声悠扬肆意,若鲜衣怒马少年郎之意气凌云。
湛兮即兴之曲,弹的是秋日,却不见秋之萧瑟与悲凉,唯有欢脱与轻快之声,恍恍然只身于天地造化中,是湖光秋色的静谧悠然,是枫叶如火的满目烂漫,更是谷物丰收的金色海洋……
是无尽充沛的喜悦,如水一般,自心田弥漫而上,凝聚成汪洋大海!
他的曲子,豪迈,恢弘,喜悦,轻快……似一个意气冲天的少年郎在观天地的同时,也在观众生,而在秋日中,谷物丰收,田地中都是欢庆之声。
太子道:“泠泠箜篌声,如面稻谷风。”
李问真也不纠结自己倒贴了,讶异地扬了扬眉后,笑道:“从前那些读了点书的,吹捧烟花柳巷的女子,总说‘此曲只应天上有’,我不屑一顾……如今看来,原来人间当真有天上之曲!”
二皇子迫不及待地问湛兮,这一首叫什么名字。
湛兮沉吟了一下,说:“就叫《秋颂》吧!”
自宋玉《悲秋》以来,文坛总以悲凉为秋之意境,然湛兮此举,却是完全不同往常。
只是,悲也好,喜也好,憎命达,都是人的情绪处境罢了,天地造化又有什么悲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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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准备开饭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对面山腰上,有个女子在挥着手,扬声在打招呼:“喂~前面的,是你们在弹曲子吗?”
湛兮本已经打算叫人收起箜篌,见状停了下来,看向了对面。
沈奎以手做喇叭:“是我们在弹,怎么啦?”
对面穿着粗布麻衣的人似乎回头说了什么,又跑来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语速飞快地讨论着什么。
原先的那个女子便又高声喊道:“你们弹得好喂!我们也会唱歌!听了你们的曲子,我们唱歌给你们听……”
杨锏听了也来了兴致,高声叫他们唱。
说罢,他们便唱了起来——
“嘿~打枣咯喂~秋天的枣哇,大又甜咧……”
这一开嗓,声音清脆,曲调高昂,山野应和着那悠扬的声调。
可这内容……却把众人都惊了,他们傻眼了似的待在原地没有反应。
怎么说呢,他们……还没听过,如此“民间”、“乡野”的小调。
湛兮看向对面山上硕果累累的枣树,心道此曲若有名字,或许该叫《打枣歌》。
他们这一行人素质还在线,欣赏不了,也是只疑惑地面面厮觑或挠头,到没有当场笑出声来,而后鄙夷他人的。
湛兮侧首仔细听了听他们的歌唱,待换人接第二遍时,湛兮的手轻快地拨动了起来……
而后,箜篌唱出了与他们一样的曲调。
对面的老百姓眼睛都亮了!
有了湛兮的应和,他们更卖力地唱着嘹亮的打枣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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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村民对湛兮居然能够欣赏他们自创的打枣歌感到非常欣慰!
瞧瞧,瞧瞧那群小伙穿的,比县太爷还好呢!
那么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都能认可他们的打枣歌,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们超厉害的!
一个高兴之下,对面派来了几l个小伙子,抱着满怀的枣子,要送给湛兮他们。
神策军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湛兮道:“收下枣子,昨日猎的那头山猪和那些野兔,叫他们拉回去,自己分了。”
那几l个青年疯狂推脱。
推脱不掉,只能惊喜非常,千恩万谢地带着湛兮的馈赠,走了。
湛兮有时候莫名感觉这些淳朴的老百姓就像是野生傻狍子,会双手合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的那种……
而他呢?
他是非法投喂野生动物的法外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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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众人对湛兮为何能欣赏那般……唔,不入流?上不得台面?呕哑嘲哳的山歌感到非常疑惑。
要让他们评价,他们都无法违心说一句好听,只能模棱两可地说——
“别有一番滋味。”
二皇子思索了一番,说:“虽然听起来说不上好听,但是你们没发现吗?他们唱歌的曲调,和山阿之间的回声,是相互应和的。”
声音的层次递进,曲调的婉转,与所在环境完美融合,这是大自然的声音,也是他们劳动的成果之一。
如果这不是艺术,那什么是艺术?
太子说:“风、雅、颂,各有其可取之处。”
湛兮颔首,笑道:“青雀和於菟说的不错!阳春白雪有阳春白雪的美,下里巴人自然也有下里巴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