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歌且行 作品
第61章 第 61 章(第2页)
她正想要弯腰去捡,却见撞到她的那人先一步将签子捡起,递到了她面前。
她抬眼看去,就见那是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衣的小少年,头上还戴着小巧银冠,颈间带着金丝璎珞,腰间挂着铜板大的小玉佩。他面容还尚为稚嫩,一双稍浅的眸色仿佛映了这满堂光影,漂亮得惊人。
他脸上有一个很随意的笑,用小男孩独有的脆声说:“抱歉啊……”
“萧矜!快走!你爹派的人追过来抓你了!”门外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那小少年就立马转头跑了,只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小姑娘看着他跑出了屋子消失不见,再一低头,手中的签子上正是两个红色的字体:大吉。
“萧矜……”她低声呢喃着。
在遇到萧矜之前,陆书瑾从不知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像炽热的朝阳,可以散发出如此耀眼的光。他的笑好像是能给万物枯竭带来生机的春风,让陆书瑾明白,这世上是有人可以活得灿烂而热烈,并非只是在阴暗潮湿的房中,吃着寡淡的凉菜,穿着单薄的布衣,面对着一日又一日的黑暗。
最后她带走了那根上上签。
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书瑾都坐在门槛上接着天光用烧过的炭块在纸上写字,去猜测“萧矜”是哪两个字。
她写了很多,最终也没能猜中。
那破旧的小院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孤僻,天一黑就没有半点光亮,陆书瑾抠抠搜搜大半年,攒下的第一笔钱就是拿去买了烛灯,为她的黑夜带来光明。
她在灯下写字,看书,坚信只要坚持如此,将来的她一定也能有更灿烂的活法。
多年过去,身边的许多东西都全都换过一遍,在宁欢寺遇到的小少年也早就记不清面容,唯有那根上上签还是一直被她好好珍藏。
直到她逃出了姨母家,逃离了杨镇来到云城,来到海舟学府的门口,被那一个软软的包子砸中了后脑勺。
当她回头看到站在朝阳下的少年时,记忆中那张脸便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看到了别人写下他的名字,心想:啊,原来不是肖金,霄今,骁津。
而是萧矜。
至今陆书瑾已经分不清楚当初来云城是因为云城繁华,还是因为那个让她遇见上上签的地方就在云城。
陆书瑾将上上签在身边珍藏多年,并不是因为她对小少年萧矜念念不忘,而是她永远无法忘怀那日转头时所看见的耀眼而炽热的光芒。
她奢望,向往,追逐,想要抓住光。
然后站在光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萧矜就是她的上上签。
幸运的是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饱读诗书追赶上了光,不幸的是那个小少年还是撞进了她的心里,蛮横地搅乱了她的心房,又潇洒离去。
陆书瑾关上了心门,对满屋的狼藉不知所措。
叶芹已经在佛像前磕完了三个头,起身对陆书瑾道:“该你了。”
陆书瑾却摇头,“不了,我有一个上上签就足够了。”
她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
两人又从屋中离开,顺着人群转了一圈,来到了后面那棵挂满了红绳和红绸带的大树前,那里围满了人,都在忙着往树上挂东西,陆书瑾和叶芹挤不进去,就站在远处看着。
转了一圈后,她们出了宁欢寺。
又在山脚下转悠了许久,叶芹买了很多东西,直到后面跟着的随从双手都拿不下了,才回到马车里启程回家。
回到云城之后天色渐暮,叶芹没有多留就回了家,陆书瑾也早早将门挂上锁,回去换了下棉花垫,开始准备要吃的年夜饭。
春桂和寒梅在离开的之前就已经将饭食备好,陆书瑾要做的只是将菜放在篦子上热一遍而已。
她一个人吃,没让做太多,简简单单一盘鱼一盘排骨一盘素菜汤。
她将叶芹带来的桃花酿也放进去一壶温着,在旁边等了一刻钟,就将所有菜热好。
到底是过年,陆书瑾把家中的灯笼都换成了红灯笼,光芒落在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菜上,倒有几分味道。
陆书瑾摆了五副碗筷,自己坐在下席,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时不时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桃花酿。
其实还好,她也不觉得自己多可怜,至少比起往年的年夜,今年已经好上很多倍了。
陆书瑾慢慢地吃着喝着,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又喝多了,站起来时有些晕乎乎的。
趁着酒劲儿还没上来,陆书瑾先去洗漱了一番,穿上厚棉衣坐在房外的檐下,仰头看着一朵朵炸开在空中的烟花,还有那密密麻麻如银河汇聚,飘往看不见的夜空的天灯。
她缩着脖子,窝在棉衣里,有些冷,但不愿回房,想守岁到新的一年。
就这么抱着这个固执的念头,陆书瑾在椅子上睡着了。
萧矜是翻墙进来的。
宅中的前院一片漆黑,但是后院的灯笼全在亮着,没走几步去,萧矜就看到陆书瑾坐在檐下歪着脑袋睡着了。
整个宅院无比寂静,只有不断炸响的炮竹和烟花声,除了陆书瑾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萧矜猝不及防心中一阵酸楚,他立马就能想象到陆书瑾搬了椅子自己坐在檐下看烟花的场景。
那酸楚几乎将他淹没,心尖被扯得又痛又难受,他再也顾不得这些日子的顾忌,抬步走去了檐下,来到陆书瑾的身边。
雪还在下,地上覆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大红的灯笼洒下的光将陆书瑾笼罩,她歪着头,半个脸埋进棉衣里,整个人像是冻得缩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萧矜弯下腰,刚凑近就闻到陆书瑾身上散发着一股桃花酿的气息,这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将脸凑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陆书瑾?”
她没反应。
萧矜便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走到了屋中,将她放在软椅上。
他回身去关上了门,将风雪挡在门外,房中就显得既冰冷又孤寂。
萧矜点上了灯,也点燃了暖炉,取了一张毛毯盖在陆书瑾的身上,将她的双手从毯子中拿出来。
她的双手冻得冰凉,小巧白皙,指头泛着红。萧矜就一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用干燥的温暖去捂她冰凉的手。
他干脆在软椅的边上盘腿坐下来,与陆书瑾的脸相隔不过半臂长。
如此近的距离,他终于再一次将陆书瑾的脸仔仔细细地收在眼中。
她的睫毛很长,又密,睡着的时候显得乖巧极了,眼皮底下藏着的是一双墨黑的眼眸,有时候像是黑曜石,有时候又像紫得发黑的葡萄,总之非常漂亮,让人看一眼就不舍得将视线移开。
萧矜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手指,力道很轻,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没动。
掰着指头数一数,萧矜已经有四十三天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陆书瑾的身边了。一开始不适应没有她的午膳,不适应没有她的丁字堂,总是会在上课的时候将视线撇过去,但落在眼中的已经不是陆书瑾细嫩的后脖子,午膳时也再不能喊她来一起吃饭。
萧矜记得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她喜欢用左边的牙嚼东西,于是萧矜也在无意识之间喜欢坐在她的左边,看着她白嫩的脸颊鼓起来,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去,不慌不忙地吃下一口。
吃得慢,也吃得细,但是给她的东西她都能吃完。
萧矜这样想着,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摸到一片冰凉。
他起身出了房,摸去膳房,打算先烧些热水给她擦擦脸和手,驱寒。
一进膳房,萧矜就看到桌子上的菜还没清理,两菜一汤。
但他注意到桌上摆了五副碗筷,第一个念头是疑惑五个人就吃三盘菜,能够吃吗?
但是紧接着他发现,其他四副碗筷是干净的,只有其中一个碗还余下点汤底里的葱花黏在碗边上。
是陆书瑾一个人吃的年夜饭,且如此简陋的年夜饭,她也没能吃完。
萧矜的心好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当即就有些难受得受不了,像是浸满了水的棉花,变得沉甸甸的,有种难言的情绪膨胀。
他烧了水,兑上一点凉的,端去了屋中,搁在软椅旁边的地毯上,用棉布浸湿然后坐下来往她脸上擦拭。
萧矜的力道极轻,先是用热意焐热了她的脸,再从眉眼间细细擦过。
然后又抓起她的右手,将袖子捋起来,擦着冰凉的手。
擦完右手换左手,他刚把这只手的衣袖往上捋,忽而就看到细嫩的手腕上缠着几圈金丝赤红的长缨。
他一下就认出这是腊月初那回他拽下来给她系头发的玉佩绳。
萧矜读过万卷书,但在这一瞬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一场进行在无边荒漠之中的绝望之途,就在他被灼热的曝晒和锋利的风沙伤得筋疲力竭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汪澄澈的清泉。
他目光定住,喉咙干涩。盯着陆书瑾的手腕久久未动,半只手覆上去,用拇指轻缓地摩挲着赤红长绳,像是亲昵地触碰。
心脏完全泡进了那汪晶莹剔透的泉水之中,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涩与痛苦被洗刷殆尽,随即而来的是满满的酸胀。
萧矜许久都没动弹。
陆书瑾却忽然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嘤咛道:“好痛……”
萧矜吓了一跳,丢下手中已经完全冷却的湿布,低头过去问她,“怎么了?哪里痛?”
陆书瑾醉意朦胧,听到了萧矜的声音,本能地往他的方向靠过去,虚虚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看见了萧矜。
她一时间愣住,完全没料到萧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没明白自己原本坐在檐下看雪看烟花,怎么就回到了房中。
“萧矜?”陆书瑾迷茫地看着他。
萧矜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看我?为什么?”
“今日是年夜。”他有很多答案,但只说了最简单也是最浅显的一条。
陆书瑾不再问了,她看着萧矜,面上的疑惑之色褪尽,变成了一种非常平静的表情。
萧矜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问:“今日哪里都没去吗?”
“去了宁欢寺。”陆书瑾说:“那里很多人。”
“对,今日的宁欢寺是热闹。”萧矜也附和。
陆书瑾又不说话了,她好像没什么表达的,只是一直盯着萧矜。
萧矜低头,用指腹揉了揉她手腕的红绳,问:“为什么把这个戴在手上。”
陆书瑾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用右手捂住了手腕,把左手往后藏,像是不想给他看见。
手却一下被萧矜握住,他说:“我都看见了。”
陆书瑾听后,嘴角往下沉,先是强忍了一下,但终是没能忍住,扁着嘴泄出了一声哭腔。
她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迅速盈满液体,泪水决堤一般从眼角落下来,连成了串。
跟之前哭不同,之前她哭起来都是无声的,表情也没太大变化,但这会儿许是喝了酒,许是心中的难过太多,一张脸上满是委屈,哭着问他:“萧矜,你为什么食言?”
萧矜瞬间不知所措,看见她的眼泪时心中酸苦极了,抬手想去擦她的泪,低声哄道:“别哭别哭,都是我的不好。”
“你说让我留在云城,说会带我去萧府过年,但是你没有。你说带我逛庙会,见识云城的繁华,你也没有。你还说会在年三十带我再去一趟宁欢寺,在树上挂上新的红绳,你全都食言,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说。”陆书瑾自己擦了一把眼泪,啜泣着说:“我又不是非得跟你一起过年,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但是那些你对我说的话,难道就只有我在记着吗?”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你看我可怜,随口说出来的。我不要你的施舍,也不要你觉得我可怜的时候就陪陪我,觉得乏味了就扔下我,我才不是你身边的那些谄媚奉上的狗腿子,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至少在我们的关系结束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把那些说过的话全都做到!”陆书瑾的睫毛上沾满了细碎的泪珠,经灯光一照,亮晶晶的。
也不知心中是憋闷了多少委屈和难过,这么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一直在喘气抽泣,像个孩子似的。
“是你让我留在云城的,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她哭着控诉。
萧矜自八岁起就很少会哭了,平日里练武受过很多伤,随着年岁的增长,如今即便是刀刃伤得深可见骨,也不会落一滴泪。
但陆书瑾的眼泪像是这世上无比厉害的软刀,有着巨大的威力,一下捅进了他的心口之处,他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防备,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抱住陆书瑾,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埋下了头,泪就落在陆书瑾的脸颊,颈窝。
他压着颤音哽咽道:“对不起,是我食言。”
这段时间萧矜内心受到的折磨也是让他苦不堪言,那被他死死压住,不敢往外泄露一星半点的情绪化作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想起陆书瑾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甜蜜的,但甜蜜过后却又剧痛无比。
萧矜落了两滴泪就停了。陆书瑾却在他温暖的怀中哭了好一阵,当真是委屈极了,也伤心坏了,所有情绪借着酒劲全部发泄出来,许久之后才累了,渐渐停了哭声,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萧矜抱着她想,陆书瑾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不该生出了肮脏的心思,是他不该为一己私欲而疏远陆书瑾,是他混账罢了。
低下头,怀中是布满泪痕的白嫩小脸。
萧矜满眼情愫,又极为克制地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哑着声音,无奈地低声说:“陆书瑾啊,你要是个姑娘该有多好。”
说完他俯下头,在陆书瑾的脸颊上印了一个轻吻。
这是他挂念已久的,反复在梦里做的一件事。
“我好痛……”陆书瑾又说。
“哪里痛?”萧矜赶忙将她松开点。
“肚子。”陆书瑾还带着哭过之后浓浓的鼻音,细声说话时更像是撒娇,将他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肚子上,说:“这里,揉揉……”
萧矜的手掌触及到柔软的腹部,呼吸立即就放轻了,大气也不敢喘,用柔和的力道为她揉着腹部,又十分规矩,不敢上下乱动。
陆书瑾像是舒缓了些,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哼哼。
萧矜听得心都要化成水,低声询问她,“乖乖,为什么肚子会痛?”
陆书瑾轻声回答:“酒喝到后面就凉了,我懒得再去热。”
萧矜的眼中承载了满满的情,声音低低的,带着极其溺人的温柔,“那下次我给你热酒好不好?”
陆书瑾没有说话,而是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极为眷恋他怀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