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归 作品

336.【第77章】正道魁首 古今两方天子剑……(第2页)

但就在拂雪险些溺毙的瞬间,一道明光自她眉心亮起,重聚她离散的神智。待眼前斑驳的色块恢复如常,拂雪忍不住冷汗津津地后退了一步——她的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她的剑正悬于自己的脖颈之间。方才一刹那的间隙里,摧垮人心的绝望让人近乎本能地追寻着死亡。

[明尘的心守誓言。]那道人影依旧不紧不慢地撑着船,声音模糊而又遥远,[……吾想起来了,吾在他人的记忆中见过你。你是拂雪。]

祂没说“明尘的徒弟”亦或是“正道魁首”。于祂而言,拂雪就是拂雪。

拂雪稳住了心神,就像第一次直面姬既望的容貌一样,只要扛过第一次冲击,便会自然生出抗性。即便如此,死亡的恐惧总是令人心有余悸。拂雪低垂着眼帘,尽量不去看那道黑色的人影:“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世人口中,吾有千般面目,亦有千般名号。他们以自我的意识来塑造吾,称谓便只是形的虚名。]人影偏了偏头,道,[你若询问的是吾当下之形,那你可称呼吾为“姜佑”。]

“姜佑。”

[吾在。你呢?你希望他人唤你“拂雪”,还是他名?]

“……您唤我‘拂雪’便好。”拂雪有些诧异,身为神祇,姜佑的态度实在太过平易近人了。

拂雪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她深知与这等诡秘的存在接触时再如何小心慎重都不为过。

拂雪调整自己的吐息,再次抬眼,她凝视着那道摆渡的人影:“……这并非您的正身?”

[你想见吾正身之形?]姜佑偏了偏头,祂的轮廓并不凝实,身周呈现出浮雾的形态,[此身乃吾之意识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虽虚浮不实,却留存着吾之常性。你来此若是心有困惑,亦或是想向吾祈愿,见此身远比见正身来得稳妥。想必你也明白这是为何。]

拂雪抿唇,她当然明白。仅仅只是倒影便有如此可怕的污染性,若是冥神的正身,恐怕不是拂雪能轻易抵挡的。

[吾知道你的来意。]姜佑依旧不紧不慢地撑渡,祂开口说话时,天地都变得无比寂静,[但你真的准备好向吾发问了吗?]

拂雪拧眉。她应当如何向冥神发问——是质问祂为何纵容永留民残害神舟众生?问祂为何选择将人族转化成不人不鬼的白骨怪物?还是要问他如何看待神舟大陆的未来?众生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灾劫?这一路上复杂混乱的思绪在拂雪识海中成结,她发现,许多问题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她又何必多问?

质问是没有意义的。永留民有自己的理念,而灾厄已经迫在眉睫。单凭言语便想击碎这股传承千年的愿景,无疑是荒唐可笑的。

[看来,这一路的见闻已经使你得出了答案。]见拂雪沉默不语,原本停下动作等待她回答的姜佑又重新摇动起了杆子,祂慢悠悠道,[没有冒然发问,你很聪明,也很谨慎。自吾登神至今,吾已经厌倦了人们总是在神前询问。缘何?应何?对现况感到不满,对未来感到绝望的不仅仅只是一两人。如你这般对眼前所见感到愤怒的,亦有之。明尘便曾同吾说过,“舍弃人身,背离故土,即便真的逃出这无望的中天,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将死的枯木”。]

[吾知道,你承自明尘的道,自是不会认同吾的路。但缘何?应何?这些无谓的发问不会有任何结果。若对这一切感到不满,你应当告知吾另外的答案,而不是寻求吾的解答。]姜佑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拂雪,[吾曾感到愤怒,因为吾也曾向明尘发问。他是尘世的先行者,亦是众生的领路人。但他只告诉吾这条路是错的,却不告诉吾灾劫将至时族群存续的方式。行至绝处,人自会寻求出路。即便人神,也不可干涉。]

“……”拂雪注视着姜佑,没有开口。

姜佑站在船头,拂雪站在船尾。两人遥遥相望,似一杆衡量命运的天秤。

[所以,拂雪。你究竟为何来此?]姜佑问道。

“……”拂雪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来给您一个答复。”

若千百年来,人总是向神寻求一个答案。那她今日来此,便是以人之身给神一个答复。

拂雪话音刚落,四周翻涌的雾气停滞了一瞬,拂雪感觉到姜佑似乎在笑。

[你会死在这里,拂雪。]然而,姜佑给予的回应却堪称残酷,[毫无疑问,你若回到人间,必将成为吾等最大的敌人。人皇氏千百年来的筹谋会在你手中付之一炬,所以吾不会让你回到人间。除非你能跨越吾,跨越吾身后千千万万人的上下求索。否则,你将死在这里,即便明尘也无法将你从“死亡”中救赎。]

执掌死生葬仪的神明,既有敬重生命的温柔,亦有循序生死的残酷。

电光火石间,《长生》的故事与这一路走来的见闻在拂雪识海中一闪而过,她抓住了一瞬灵感的花火。

白骨飞鱼破水而出,遁入雾海,飞向高处。

“……您是人造的神明。”七弦琴悬于身前,拂雪一手已经摁上了琴弦,“‘冥神’与其他神明不同。在‘冥神’的传说故事里,并不是神明在指引人族前进,而是人族联手缔造了神明。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劫,人们亲手塑造了您——‘万民为身,我自为神’。您并不回应子民,只是选择担负。承天之祜,垢国之辱,所以冥神才总是以‘君王’之身莅临于世。您是众生意志的聚合体,您……亦是一种众生道。”

[不错,吾乃过往之人所行之道。]

姜佑的形影越发虚浮,祂下半身几乎全部化作了诡谲的黑雾:[吾之子民,选择了这条不被你与明尘认可的道途。人皇氏立世之言,民意即为天意。吾生于此,便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做出的抉择。他们选择抛弃良知,放逐灵性,令一切爱憎情愁归于乡土。他们以灵智的辉光织起这片沧海,拒虚空污流于神舟之外。]

姜佑的言语令人心弦震颤,拂雪摁住了琴弦,握住了自己的剑。

[吾是旧时代的遗音,是人皇意志最后的传人,是由人亲手浇铸的人神——吾便是你将要跨越的存在。]

姜佑抬起一只手,一柄剑身宛若流火的重剑凭空出现在他掌中。拂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点燃了茫茫雾海,直面姜佑的威势,拂雪才明白玄中道人的剑技是何等拙劣的模仿。祂只是站在那里,都仿佛一轮燃烧到极致的太阳。而渺小的凡人,要如何招架大日的辉芒?

祂横剑而立,剑尖直指拂雪。

[让吾见证你的道。]

……

变神天,阴荒大殿。

威仪俨然的大殿坍塌,穹顶倾颓,满地狼藉。一片荒芜之中,身穿黑色劲装的刀客单膝跪地,双手紧握的红绸袖刀将一人牢牢地钉死在地面上。

阴守安口中不断涌出血水,惯来注重仪态的老者却无心整装。他用尽全力的偏头,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半掩纱帘的床榻:“……你、你们……”

用来安置体弱君王的床榻此时已被鲜血浸染,半掩的珠玉纱帘上沾染着点点血渍。勉力端坐的青年已如断线的傀儡般仰倒,他恰好倒在女子的怀中。而女子手中持着一柄短刃,刃身尽数没入了青年的心口。她分明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但观其神情,却又仿佛有温情涌动。

阴守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姜恒常居然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姜胤业,杀死自己的胞兄。

“为什么……?”他咳出一口血水,不顾刀客随时便能将他四分五裂。他想不明白这本该顺遂的棋局中为何会出现如此荒诞的意外?

“眼熟这把短刀吗?冥神骨君的冥器之一,并蒂阴阳刀。”姜恒常缓缓松开手,露出刀柄上相缠的并蒂莲的图案,抬手抚上青年苍白的面容,“双生子持此刃杀死自己的半身,便能继承自己半身的所有,记忆、情感、能力……就仿佛将一个分裂成两半的魂魄重新捏合为一个整体。若非楼主慷慨相赠的情报,我与兄长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您说,若我先一步夺走骨君的人俑,祂会降罪于我吗?”

“荒、唐——!”阴守安瞠大了眼眸,胸腔剧烈地起伏。他大声叱骂,血水却将他的喉咙淤堵。他奋力挣起身,死死钉穿他心口的刀刃却反扎得更深。即将献给神主的祭品就此死去,阴守安恨不得活撕了这荒唐的后生:“你这个疯子,姜恒常!既定的祭品没有献上,如何保天殷国泰民安?一旦祂动怒降罪天殷,你拿自己的命去填都不足以弥补灾祸!为什么,姜胤业这个病秧子对你来说明明是个累赘,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长老。”姜恒常缓缓抽刀,她神情如常,眼神也看不出半分弑兄而生的阴霾,“从小到大,兄长的命脉需要依靠我来延续,你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兄妹之间亲缘淡薄,恨不得对方身死,免做自己的累赘。”她说着,将短刀横于自己身前,拇指轻轻拭过上面的并蒂阴阳花。

“但很可惜,长老。你将时世作局,视众生为棋,却还是错漏了人心。兄长不曾嫉恨我,我亦不曾怨恨兄长。”

姜恒常话音刚落,她苍老枯朽的面容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脱落的牙齿再次生长,面颊逐渐回归丰盈。她轻阖双眼,再次睁眼时,浑浊的眼珠子明亮如昔,一点光亮在她眼中升起。她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个温暖柔和的笑靥。只是那笑容不似没心没肺的姜恒常,倒酷似那位缠绵病榻却温文如故的君主。几乎是在一瞬间,姜恒常衰弱的气息便步步攀升。水到渠成一般,她的境界很快便突破了原有的分神之境,直抵炼虚合道的合体期。

她再次开口,嗓音雌雄莫辨,似两道灵魂在同一具躯壳内发声:

“冢中枯骨便回归坟冢,生者的未来不需要死者去争取。

“我行天子之剑,修王者之道,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

姜恒常眼中金芒闪烁,姜胤业的躯体在她怀中化作齑粉。她缓缓起身,拔刀出鞘,刀尖直指下首,刃上寒芒映着她漠然的眼睛。

“此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天下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