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剃度后,阿豆也再没有留发。她和他一样晃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是嫌打理长发麻烦,还是单纯在学他。
阿豆不爱说话,若不是初识时听她说了几句话,梵觉深恐怕会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她不爱说话,却有一些小性子。最初梵觉深照顾不好孩子,总会在无意间惹到她。不开心时,阿豆总爱走在他身后,悄悄踩他布鞋的后跟,害得他鞋跟总是夹在脚底下。梵觉深觉得这样不好,便告诉她,若是不想说,那便写下来吧。于是,阿豆再使小性子时,梵觉深就会在她身前蹲下,摊开手,掌心朝上,耐心地等她在他掌中涂涂画画。
最初,阿豆不识字,在他掌中涂画的便是方块或是圆的形状。方块是桂花糕,圆的是糖葫芦,买来给她,她就开心地原谅了他。
后来,阿豆识字了。在他掌中写的便是市井街头学来的骂人的话。她写着写着自己生气了,反手就会给他掌心一巴掌,然后把自己疼得泪眼汪汪。
某日,梵觉深蹲在桥头上给阿豆打捞莲蓬时,看着阿豆举着莲叶在原地打转。她迈着步子踩着水花嗒嗒地跑远,没一会儿又小跑回来,牛犊一样扑在他背上盘了盘他的脑袋,然后又举着荷叶嗒嗒地跑远。如此往复如是。梵觉深不知道她这种幼稚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但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得有个意义不可。
心里这么想着,他却忽而一怔。梵觉深突然意识到,与阿豆同行的这两年,他竟没再去想自己的身世过往。
梵觉深始终没有找到能托付阿豆的宗门,因为他发现阿豆是个有佛缘的孩子。跟在他身边耳熏目染也好,天资聪颖也罢,阿豆学东西很慢,但待尘世始终有一份思无邪的心肠。人挣扎于俗世因果,难免会自苦自伤。但那些难熬的苦厄与放不下的牵缠,最后都会在稚子无垢的眼眸中尽数烟消云散。
梵觉深教阿豆佛门的功法,阿豆则教了他与尘世和解的方法。在这点上,阿豆活得通透极了。
他心中难解的怨愤与不甘,被一双幼小的手缓慢地抚平了。
昔年小小的孩童稍稍长大,却也没有长得很大。他举着荷叶牵着她的手,在又一个雨季中慢悠悠地走过桥头。他牵着她的手,她走在他的前头。
梵觉深第一次萌生收徒的念想,但他自己尚且困囿魔障,怎好对他人指手画脚。于是时隔多年,梵觉深背着阿豆灰头土脸地回了山,被老和尚们拿着棍棒劈头盖脸地一顿打。他跪在庙里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阿豆也乖巧地跟他一起跪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挨打,佛前的檀香又实在催人入梦。她一边听和尚念叨一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头朝下埋在蒲团里,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酣酣地睡了。
阿豆实是一个有佛缘的孩子。
他对老和尚们说起天魔之体时,老和尚们的眉头不动一下。净初主持摸着阿豆的脑袋,摸着摸着,他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出来。
师父什么都没说,但梵觉深知道他为何叹气——阿豆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与他的天魔之体恰好相反,阿豆是个天生修禅的好苗子。
这世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天魔之体的诞生必会催动与之相对的因果。阿豆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梵觉深不知道上苍为他们二人书定的是何种结局,但命运促使他们相遇,是否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梵觉深想,若有朝一日他心魔深种,面目非昨。阿豆能结束他的痛苦,他能成就阿豆的正果,这样倒也不错。
这样的结局,他或许就不会心有不甘了。
院里的老和尚看不透阿豆的因果,师父也说师徒缘分未至。莫非阿豆还有俗缘未尽?梵觉深不知。他带着阿豆继续在人间行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他教导阿豆伏魔的功法,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弱点悄然融杂在她演武的习惯中。天魔之体若真如传闻中那般强大,甚至让魔门有底气与正道一较高下。此时的他借阿豆之手杀死那个来日可能堕落的自己,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自渡?
梵觉深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那苛责众生的命运会又一次将他愚弄。
他的生身之父,那个问鼎魔界的尊主竟不顾天剑之威亲涉凡尘。他掳走了阿豆,迫他不得不前往变神天,斩断往昔与今日的枷锁。
他料想血煞魔尊要引他入魔,定会将那孩子视作他唯一的软肋拿捏在手。明知是一场鸿门宴,梵觉深也只得亲赴。
他踏遍血煞魔尊的领土,杀得脚下白骨连里,流血漂橹。但阿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初识的那场梅雨季,任他走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的背影。
将血煞魔尊的得力干将斩杀当场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魔修齐力将他封入血煞大阵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三千浮屠狱中,他在熔炉中挣扎,不断自问那孩子在哪?
他被刺瞎了双目,敲聋了耳朵,被铁链穿过肩骨囚于地牢的日日夜夜,他依旧在问。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阴秽的血煞之气却无孔不入。血煞魔尊试图污染他的道体,迫他转修魔道。那一刻,梵觉深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和她有了共情之处。即便玉石俱焚,道消身殒,他也不愿让他得逞。又一次,多年前那口不甘的郁气又一次堵在他的心口。他封心禅定,以佛光与阴煞之气相抗,在魔气近身时一次又一次地将其推开佛光焚灼一切阴秽不详之物,魔尊缔造的浮屠炼狱里鬼魂日夜悲哭。
梵觉深五感俱废,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觉到似有幽微自暗处挣出。
梵觉深不止一次感受到阴煞之气缠绕上他的手指,随即被护体的佛光烧灼。那阴煞之气始终徘徊于他身侧,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触碰他的手指。万千死魂在他身周盘旋环绕,似无数地狱中挣扎的手拉拽着他的袖摆,邀他于炼狱中一道沉沦。
梵觉深不愿低头。
在那暗无天日的四十九日之中,梵觉深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自己的伤口,混淆魔门对天魔之体愈合力的判断。他暗中积聚气力,等待契机破封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亦无法感知外物。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杀。
铺天盖地的杀气与恶意拂面而来,梵觉深在黑暗中与敌人厮杀。他不知前方的敌人是谁,更不知究竟谁在拦他。那时的梵觉深已是强弩之末,他想着与其死在这里,任由天魔之体的血肉被一众魔修分食殆尽,倒不如临死前多拉几个死有余辜之人垫背。
他在阴煞之气中浸染太久,神智如紧绷欲断的琴弦,已走至穷途末路。
佛魔仅在他一念之间。
那一场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大战倾颓了魔门的高塔,血煞魔尊被发狂的佛子击毙掌下。一片凄风血雨中,梵觉深感觉到那股纠缠自己多日的阴煞之气再次席卷而来。他发狠点燃自己的神魂,意图以佛光净化此间的不净。但就在那时,他一拳击出,却与另一道熟悉的拳风轰然相撞。
一瞬间,梵觉深怔住了。
他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知眼前人是谁,不知她身在何方,但这套拳法是他教的,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更熟悉这套被他改过的拳法。一时间,梵觉深如坠冰窑。
“……阿豆,是你吗?”
梵觉深伸手向前,四下摸索。但是没有,没有那个孩子的行踪。他悬于一线的理智找回了些许的清明,他再次询问自己,那孩子在哪?
或许,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答案,但绝望让他不敢深想。吊着那一线的理智,梵觉深催发天魔之体的弥和之能,一点点地找回自己的五感。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淌出,像个厉鬼一样抓来了奔逃的魔修,哑声质问他,那孩子在哪?
那魔修自知性命不保,竟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破罐破摔地大笑。
“那孩子在哪,那孩子能在哪?你们这些正道修士真是好笑,凭什么觉得我们一定会跟你们玩弯弯绕绕的那一套?!祂不是在你身边吗?祂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你看不见吗?你听不见吗?你感觉不到吗?在那血煞大阵里,在那浑浊的血池里,那小沙弥被带回来的第一天就被投入了阵法,成了大阵的第一个牺牲品啊!
“你泡在那孩子的血肉里四十九日,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不知是谁撕掉了大阵阵法中央的镇魂符,让那些死魂聚在一起化为了鬼王。真不愧是禅心院千年一遇的佛子啊,你破封而出的那道佛光多么耀眼,照得此地邪恚尽散。你听不见那孩子的哭声吗?真是奇了怪哉,那鬼王看上去竟还留有神智,一路引着你破阵而出。若非如此,你早该在浮屠狱中力竭而亡,成为我等的盘中餐哈哈!是你杀了祂,是你亲手杀了祂!”他说着说着,又痛哭流涕,破口大骂,“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梵觉深一掌击碎了魔修的颅骨,看着那一坨脑浆迸裂的浊物砸在地上。染血的手捂住脸颊,他以为自己会怒吼出声,但张了张嘴,他却发不出声响。
他想起了炼狱中煎熬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缠绕上他手指的阴煞。
他想起了被佛光烧灼后依旧不依不饶近身的魔障,明明寻常死魂都知道疼痛避让。
他想起了那铺天盖地的恶意,想起了一路的通行无阻,想起了破封而出时唤醒他神智的那一拳一掌。
“嗬……”脏腑内的血水翻涌而上,梵觉深在剧痛中匍匐跪地。他目眦尽裂,口中不断涌出血水。他感到痛,前所未有的痛。被刺瞎双目、废掉筋脉时都不曾如此疼痛。
一瞬间,一直被阻隔在体表之外的魔气打破了桎梏,水到渠成一般。漆黑的魔纹爬上他的面颊,像罪恶的藤蔓般蜿蜒至他的眼角。正如血煞魔尊所言,天魔之体果真得天独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一刹那间便走完了其余魔修千百年的苦行,一跃晋升大乘,自此问鼎天下。
这人世,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