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归 作品

334.【第75章】正道魁首 因果轮回转眼散……

嗒、嗒、嗒。

梵缘浅在囚牢中快步穿行。

她试图摆脱那道纠缠在自己背后的声音,笼罩着她的阴影从最初似远似近、似哭似笑的婴啼声逐渐转化成千魂俱泣。祂们低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然而因为灵魂被阵法搅碎,灵性残缺,那些破碎的词语根本无法串联成能被理解的字句。

那些嘈杂细碎的语句进入人的耳朵,只会像轮刀一样绞碎人的理智。佛门深谙此道,所以梵缘浅并不会尝试去理解这些字句的含义。

梵缘浅在濒死的魔修眼中发现了祂,祂便也发现了梵缘浅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梵缘浅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片诡雾中陷得更深,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回到现世。在这段错乱的因果线中,常人若是沦落于这样混乱的时空罅隙,只怕很快便会混淆一切,不分虚实。但梵缘浅从不迷失,感性也无法磨损她的神智。她行走于此,形同一樽独行世外、不受时空所缚的神佛。

这处地下囚牢内部是一座庞大的迷宫,地道内的机关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解构重组。若不熟悉地宫运转的规律,人很容易踩中陷阱,或是在迷宫中迷失道路。地宫内里看守薄弱,除了已经化作白骨的两位魔修,梵缘浅再没有遇见活人。显然,掌权者有十全的把握,笃定被囚者即便挣脱桎梏也无法逃脱。

这里白骨如山,夜鬼吟哦。无数鲜活的生命葬送于此,浮屠炼狱不过如是。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地宫甬道两侧的石壁上雕刻的壁画竟是佛门的三千佛陀。从过去到达未来,又从未来回到过去,由过去佛、现在佛与未来佛构成的三千浮屠之景,缀连着怒目的罗汉与慈悲的菩萨。即便是在佛门,这等规模的壁画也称得上宏伟壮丽。然而,梵缘浅无法从那些壁画的线条中感受到工匠的敬畏,有的只是恶意的亵渎与浓浓的讥嘲。

眉眼慈悲的佛陀旁观着惨剧的上演,血污垢染了无尘的莲台,抓挠的指印斑驳于圣洁的袈裟。

此间便是三千浮屠狱,众生之坟冢。

这是梵缘浅不曾经历过的梵觉深的过去,而她此时正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

梵缘浅不知道师哥经历这一切时是否恨过,怨过?她再一次见到了梵觉深,在地牢深处,浸泡在血池中的梵觉深。

天魔之体之所以有“天魔”之名,是因为这种道体根骨强健,愈合能力几l乎能与妖魔匹敌。历代逢世而出的天魔之体几l乎都是先天的体修,他们生来便能萃取魔气不断锤炼筋骨。成势后一身铜皮铁骨,无需借助外物便可自成一柄神兵利器。梵觉深天魔之体尚未觉醒前便已经显露出卓越的根骨资质,他无需像其他佛门弟子一样花费至少六十年的时间打熬根骨,那些晦涩玄奥的佛门功法与他而言也毫无瓶颈,修行水到渠成。

梵觉深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学尽塔林馆藏,与他本身的体质脱不开干系。这本是一件幸事,但在这浮屠炼狱中,这种幸运又成了一种不幸。

梵缘浅注视着跪在血池中的师哥,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没有动。她看见穹顶垂落的锁链穿透了他的脊背,又从他的锁骨中穿出。锁链表面闪烁着幽绿的寒芒,被施加了咒术以及腐毒,这么做是为了抑制天魔之体那堪称恐怖的自愈速度。甚至,为了封闭他过人的五感,梵觉深被人刺瞎了双目、敲聋了耳朵。这些对常人而言不可逆转的伤害,对天魔之体却可以留待时间缓慢弥和。

大概也是因此,刽子手们并不将他伤残附带的痛苦当做一回事。

安静如死的地宫中,梵缘浅在梵觉深身旁跪坐。她能看见血水从他耳窍与眼窝中渗出,却无法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中捕捉到冷漠以外的情感。他似是进入了禅定,又似乎不是。梵缘浅伸手想要触碰他,但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骤然升起的梵文佛光便会灼伤她的手指。

梵缘浅尝试了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她无法触碰师哥,而他也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四十九日。梵缘浅闭了闭眼,她不会忘记,师哥在这处地宫中被折磨了整整四十九日。

而现在,师哥五感俱废,并不知道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除了酷刑以外还有什么;他全力抵抗着魔气与阴煞之炁的侵蚀,不知道自己身上已被堆砌起皑皑的白骨,累累血债。

师哥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浮屠炼狱中的惨况,才心生动摇进而步入魔道吗?梵缘浅不知道。她相信师哥的佛念不会易改,但师哥后来确实不再纳灵炁入体了。

佛门道统特殊,得成正果者并不飞升,而是升入佛国。对佛门而言,弟子只要不易心改念,他物皆是外法,不必过多苛求。这便是上清界断定梵觉深已经堕魔,佛门弟子却认为他并没有入魔的缘故。他心中向佛,他便是佛。至于纳魔气入体、天魔之身,那都是不应界定他的身外之物。

梵缘浅收回被佛光烧灼得血肉模糊的手,她起身,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师哥。

四十九日,她必须想办法助师哥逃离这个囚笼。

她身在此处,便已是此间的因果。她应当顺心而为,做自己本心认定的应为之事。若因认定眼前的一切皆是过去之事而选择作壁上观,那便是违背了本心,最终也将招致恶果。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她会出现在这里,本身便是命运的一环。

梵缘浅不擅谋略,她行走人世依靠的是本心坚定,不为外物而动摇。净初主持也曾说过,她生来便有一双能堪破虚实痴妄、不会迷失方向的眼睛。

梵缘浅不知道自己能在此地驻留多久,她只是选择在有限的时间内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短短十数日里,她踏遍了三千浮屠狱的每一寸角落,强行记住了所有机关的运作。大概是因为死亡在变神天中稀松平常,两名魔修的惨死并没有引起上方的瞩目。次日前来投放养料的人换了一批,梵缘浅如同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后,记住了他们行进的规律以及时辰。以防万一,梵缘浅接连几l日都在观察地宫内来来往往的魔修,确认地道变化的规律不会在一定的周期后再次变更。

但她如何将这变化的规律传递给师哥?梵缘浅一时没有头绪。她又一次伸手触碰师哥的手背,却再度被佛光灼伤了指尖。

——“嘻嘻。”

梵缘浅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血肉模糊的两根手指冒出漆黑的血雾。梵缘浅探索地宫期间,那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的嬉笑与婴啼也越来越近。

从最初好似自天外传来的距离,到近日的身后一射之地。

那些细碎的呓语越发清晰,梵缘浅知道,祂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自己。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祂的话语逐渐变得有条理,甚至开始表露出交谈的意愿。

——“……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

梵缘浅不为所动,她注视着梵觉深,兀自思考着破局的契机。

梵缘浅心细如发,十数天的观察下来,她发现师哥的护体佛光似乎有逐渐微弱的架势。她手上的伤痕从最初的血肉模糊到现在的点点焦痕便是证据。

血煞魔尊为了催化梵觉深的天魔之体,不惜屠城造业,堆砌出十方血池。血池中酝酿的阴煞之炁无时不刻、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梵觉深的心智。正如那两名魔修所说的那般,常人沦落至此非死即疯,他能坚持至今已经实属不易。但人力终有穷极之时,梵觉深已是强弩之末。

梵缘浅熟悉师哥的性情,她知道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与其被磋磨至死,倒不如在临死前放手一拼。

梵缘浅要等待的,便是那个契机。

说起来,梵缘浅仍有一事想不明白。她的师哥梵觉深,向来是禅心院中最审慎、最狡猾的人。师父与院中的罗汉长老们都曾说过师哥思虑过多,在教导小沙弥时,师哥也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师父曾经摸着梵缘浅的脑袋,告诉她师哥幼时颠沛流离,在外吃了许多苦。院中的老僧说师哥“思虑过多”,却从不指责他“心思不净”。师哥教导院中沙弥时,老僧们也闭目的闭目,禅定的禅定,没人说过半句不是。

梵缘浅想不明白,如此谨慎小心的师哥,究竟为何会沦落至此?

——“揭开,揭开……”

——“帮帮我……”

——“揭开,帮帮我,揭开……”

梵缘浅继续在地宫中穿行,将越发嘈杂破碎的呓语抛在脑后。她等待着最后的时机到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复杂的迷宫。直至将所有路线都牢记于心,梵缘浅也再次来到了封印血池的地牢前。而这次,她在地牢外听见了陌生的争论声。

“……血池被污染了,纯粹的阴煞之气里夹杂了别的什么。看来你的下属阳奉阴违,为了凑数而偷工减料啊。”

“绝无可能。所有的祭品都是本座亲自过目的,事关变神天百年大计,怎会有人胆敢造次?”

“哼,这可说不准。毕竟这世上蠢货从不少见。”

梵缘浅听见了粘稠的水声,借着石门后绰绰的光影,她看见两道衣着华贵的身影在在血池旁,其中一人隔空拨开水流,在池水中搅动。很快,两具仅剩白骨的尸骸便被人从血池里打捞了上来。随着残骨支离破碎的声响,两具尸骨被重重地甩在地上,一股阴冷迫人的气息弥散开来。

“堂堂魔尊,居然管不好自己的手下。”其中一道身量魁梧、体态宽实的人影恶声恶气,指着地上残骨,道,“不管他们是想不开自己找死,还是其他势力派来破釜沉舟扰乱大计的棋子。阁下既然已经发誓这里里里外外被打造得宛如铁桶,那就不应再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更别提这两具尸体已经被腐蚀成了白骨,不知沉在池子里多长时日。而你,妄自尊大,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另一道较为颀长清瘦的人影面色阴沉,他同样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何曾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董桀,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一点。本座不是你的下属,你没资格对本座颐指气使。先前下人确实上报过有两名魔修失踪,以私自潜逃论处。没想到竟是死了,尸骨还沉入了阴血池。”

梵缘浅微微一怔,被唤作“魔尊”之人应当便是活跃在这个时代的血煞魔尊,同时也是缔造了师哥一生不幸的血缘之父。但梵缘浅没有想到的是,驻足于这人间炼狱与魔尊相谈之人,竟然是上清界正道大能之一,中州天殷长老阁次席,董桀。

梵缘浅无需多想,都能猜到这则消息一经传出,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只取七岁以下的稚童之血,汇聚出至纯的阴煞之气。为了浮屠狱里的十方血池,我等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董桀语气低沉阴戾,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那位心宽体胖、时常笑脸迎人的姜家二长老,“是阁下信誓旦旦在吾主神前拍板,道自己定能成事。如今出了这般纰漏,在酿成大错前,阁下还是想想应该如何向吾主解释。”

“不过是一方血池。”血煞魔尊不以为意,他所修行的功法本就需要鲜血为助,为此他在变神天内建城,豢养了许多人牲,“若是不够,再杀一批便是了。”

血煞魔尊不以为意,董桀话里话外特意提起“那人”,他心中多有不快。但不快也无济于事,自那人登神之后,祂的名姓便不再是能被人轻率提起了。

不过是一毛头小子,借了外道之法登临神位,居然就爬到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血煞魔尊越想面色便越发不好,偏生董桀还在一旁叫嚣:“这岂是血池垢染一事那么简单?血煞魔尊,当麦子上出现啮齿的咬痕,你就该意识到地里进了一窝田鼠。你的手下里摆明混入了不干不净的人,意图扰乱我们的计划。对方潜伏已久,甚至已经深入腹地,而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说过,若那禅心院的佛子真是那么硬的骨头,指望他幡然醒悟站至你们这一方,倒不如将他炼成人俑。”

“不行。”血煞魔尊一口回绝了董桀的提议,“本座筹谋百年的大计,岂能退而求其次?!”

“哈?筹谋百年的大计?”董桀讥讽道,“阁下所谓的大计,就是一时失察让怀有天魔之体的母体逃往元黄天,导致天魔之体阴差阳错拜入佛门,被那群冥顽不化的秃驴教成了更冥顽不化的榆木脑子。阁下甚至是在禅心院佛子声名远扬后才得知他的行踪,这也算得上筹谋已久?”

被董桀几l次三番地嘲讽,血煞魔尊还能忍下这口气那也不会修行魔道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本座跟你们这些毫不犹豫将子嗣制成人俑的外道不同。魔修不过是顺从人性之恶,人心之欲。但恶人都尚有几l分舔犊之情,你们却连人的常性都泯灭殆尽。本座不需要别人来指点本座,请回吧,董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