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明月楼主的来历。
对上清界而言,明月楼主的身世来历比如今横空出世的正道魁首还要神秘。世人知道的只有一些被明月楼坦然放在明面上的情报,譬如明月楼主出身元黄天,无门无派,其一手缔造的情报门起势于市井街头。他最初为世人所知,是清汉的星君在天景雅集前寄出邀约的信笺,这才让世人知晓天地间又多了一位大能。
而在此期间,明月楼主就像拢在雾霭中的镜花,水中触碰不及的明月,他的身世境界都是一团迷雾。直到当时还坐拥着“天下第一情报门”头衔的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爆发冲突,百闻阁三阁主为震慑明月楼而杀害其下门徒近百人,以此告诫明月楼不要越界暗查别宗隐私。那场争斗爆发之初,没有人在意明月楼这个起源于微末的势力。天机百闻阁在上清界盘亘日久,根系庞大,其下还坐拥两位分神期、数十位元婴。相比之下,门徒多为凡人的明月楼实在没有一争之地。
但那场道统利益之争最后落下帷幕,是明月楼为天下献上了一场“戏曲”。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天机百闻阁百般掩藏的秘密在各地传唱,哪怕是市井街头都能听见各大世家秘而不宣的丑闻。即便被揭了遮羞布的门派氏族再三禁止,甚至不惜灭口屠戮,尘世各处依旧回荡着明月楼的声音。然而,这些流窜在街头巷角的传闻只是戏曲的前奏,其后发生的一切才是这场戏曲的正剧。
那段时间,上清界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的争斗波及了方方面面。而与天机百闻阁相比,明月楼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复仇”。层出不穷的谍报,自杀式的袭击,在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争斗中插了一脚的宗门世家人人自危,其门下弟子在外游历,随时都可能遭受不明的突袭。不论是路旁的乞丐、酒楼的歌女,还是匆匆跑过街头的孩童,挎着菜篮路过的老妪……明月楼门徒恨不得拼尽所有,只为从敌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哪怕势单力薄,哪怕微如蝼蚁。
尽管此事源于道统之争,但明月楼展现出来的狠戾与锱铢必较也让整个上清界眉头紧锁。那时的明月楼一度被贬作“魔道”,那“不疯魔不成活”的极情道统传扬世间时,投往无极道门扬言要将此道统以邪魔外道论处的信笺更是纷扬如雪。直到自诩出师有名的天机百闻阁阁主携门徒意图覆灭明月楼时,明月楼最好的角才将将登场。
这场道统之争最后落下帷幕,是天机百闻阁向清汉与无极道门发出行天令,收到求援的各派各家赶到天机百闻阁的本营时,这出戏才正好收场。
一袭红衣,一把血扇,明月楼主为世人献上倾世一舞——以天机百闻阁这庞然大物的陨落为曲乐,两位分神修士一道消一兵解,筹谋了先计的三阁主被敲断了全身的骨头悬于梁上。断壁颓垣之中,唯有一身红衣的明月楼主轻歌曼舞,清丽如杜鹃啼血的唱腔在百闻阁的废墟上经久不散。
自那之后,“亦正亦邪”、“喜怒无常”便成了明月楼主的代名词。时至今日,依旧有不少人在私底下暗骂他是一个戏疯子。
后来,无极道门与清汉确认其修为境界位列大乘期、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那些攸关明月楼道统的争执声才日益微小。明月楼主整肃情报行业,为众生低谷中最混乱最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了栖息之所;在正道抗击外道、祓除毒瘤之际提供了关键情报,他的功绩与地位才逐渐被上清界认可。
然而,明月楼主手中把控的情报门终究是不少人的一块心病,想要抓住他把柄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但这么些年过去,明月楼主的身影依旧神秘。
阴守安从未将明月楼主的“过去”放在眼里,于他而言,明月楼主值得在意的只有情报与大乘期的修为境界。这些年来,始终如局外人般作壁上观的明月楼主也鲜少与姜家起冲突。因此,阴守安想不明白明月楼主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莫非传闻中明月楼主将拂雪道君引为知己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这里是骨君的神国,阴守安是骨君的神使,但当明月楼主的威势倾轧而来时,阴守安依旧感受到了心脏骤停的窒息。“咚”,枯木拐杖重重拄落于地,阴守安脚底的暗影瞬间化作毒蛇袭向不远处那看似瘦弱的身影。整座阴荒大殿的影子都瞬间“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朝猎物猛刺而去。然而那道闲庭信步的身影并不惶急,错落的光影分化出十数道残像的虚影。脚步声清晰未停,炸开的地板与迸裂的碎石并没能阻止他的前进。
若非绽裂的刀光将漫天蠕动的影触四分五裂,阴守安恐怕要怀疑自己耳目迟钝以致招招失守。那人一步步朝阴守安走来,纵无言语,也具备着极大的压迫力。
“明月楼主,我等本应井水不犯河水,你这又是何故?”阴守安问道。
明月楼主不答,阴守安只捕捉到一声轻笑。下一秒,眼前的光影扭曲,一张瓷白的面具近在咫尺之距。
“砰”的一声巨响,拐杖与刀鞘相击,炸开震耳欲聋的气爆。隔着这一瞬的吐息,阴守安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绘有红梅图样的陶瓷面具掩盖了明月楼主的面容,但他鬓发微扬,根根银丝清晰可见。显然,这位不速之客同样走过了十绝殿。但许是大乘期修士的寿命近乎无尽,他并未如姜恒常那般衰老。
刀鞘的佯攻被挡下,阴影席卷而来。明月楼主一记鞭腿重击阴守安的腕部,顺势斩出一刀。
凄美的刀光如幽邃中的昙花一绽,血雾也应声在阴守安的肩膀上“绽放”。明月楼主并未倾尽全力,力道也控制得毫不过火。与其他动起手来便堪称毁天灭地的大能不同,明月楼主的攻势收放自如,一招一式皆奔命门而去。他的刀光细腻到能将灯笼里的火烛寂而不熄,落在人身上自然不会错费半分气力。
精准,狠绝,一击毙命。染血的红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水中晕开的胭脂般柔柔地映在人的眼里。
阴守安拧眉,身形爆退,双手平推而出。奔涌的阴影如潮水般将大殿湮没,盘旋成一个个择人而噬的漩涡。他感觉不到明月楼主的气息,他就像一滴墨融进了水里。阴守安闭上眼,让汹涌的暗潮代替自己的眼睛。下一秒,他猛然举拐,全凭本能地挡下了险险吻上他脖颈的一击。
凶杀利器,却无法让人感觉到半分的杀意。与其说是杀人,倒不如说是起舞。
阴柔刁钻的刀光飞溢如线,自眉心、脖颈、心肺等命门温柔地吻来。铁拐与利刃相击,金铁声未起,下一刀已至。铁锈的腥气直冲喉嗓,阴守安拧眉,再次出拐,杖头触及刀身迸出飞溅的墨迹。明月楼主的攻势微微一顿,他手中的刀刃迅速灰白,刹那漫上斑斑的锈迹。
“不速之客,实在蛮横无礼。”
阴守安借此与明月楼主拉开距离,身上深可入骨的刀痕溢散出漆黑的雾气。随着铁拐重重杵落在地,这个始终从容不迫的老者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老态。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明月楼主,被赋予了“死亡”的刀刃在短短几个吐息间便土崩瓦解,碎作铁屑。陪伴多年的袖刀零落尘土并没有让明月楼主心生动摇,他挽住刀柄上的红绸,慢条斯理地将其缠在指尖。
阴守安是弈棋者,并非凶狠好斗之人。更何况他对明月楼主所为亦是倍感费解。
“老夫不记得座下曾招惹过你,明月楼主。”
“本座只是寻仇,无意叙旧。”戴着瓷白面具的明月楼主开口,他曾经引人一掷千金的嗓音同样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如陈酿的美酒般醉人无比,“贵人多忘事,本座也早就习以为常。天机百闻阁阁主对本座的门徒动手时尚且不会去记蝼蚁的容貌,阴大长老这样地位尊崇之人,又怎会记得两百年前随手撒出的籽种?”
两百年前,这个特定的期限让阴守安心中一沉。
就如同涡流教暗中收容难民进行造神实验一样,永留民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背后自然也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东海涡流教,北地雪山,幽州夏国……这些不过是庞大筹谋计划中的一环而已。数百年来,阴守安也不记得麾下究竟经历了多少次尝试,有些能得出结果,有些则不能。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停下来缅怀每一根柴薪,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地朝这片天地的熔炉里投入可以燃烧的事物,确保火种长燃不熄。
但阴守安依旧难以相信,不过两百年间,一个能被随意摆布命运的实验品竟能成长到这般地步。虽是冷嘲热讽,但明月楼主的话语也可谓是一语中的。阴守安确实不记得两百年前发生的事了,即便还记得什么,他也只会恼怒麾下没有斩草除根而已。
“楼主若不介意,不妨同老夫说说。”阴守安叹出一口气,话语沧桑几许,“人族自诩万物之灵长,但野兽尚且懂得报团取暖,人族却分崩离析,无法团结一心。老夫治下也是人口庞杂,良莠不齐,想要把控族群这辆庞大战车的缰绳已经殊为不易。但楼主若想讨回一个公道,老夫事后定会予你一个交代,如何?”
明月楼主暗中挑眉。阴守安不愧是曾经佐政王侧的帝师,不仅能屈能伸,还能三言两语便将前尘往事撇得一干二净。
“本座的公道,不需要别人施予。”明月楼主微微一笑,既然阴守安摆出了谈和的架势,他也无所谓套出更多的情报,“但本座也实在好奇,尔等真的知道自己种下的籽种酝酿出了怎样的后果?明尘座下的那位小弟子,也是你们的人吧?”
“……”阴守安心知与明月楼主这样的人精谈话,一句话都要转出八百个心眼子,“那孩子血脉有异,诞生也不过是偶然。地金确实向我提起过,但一枚失控的棋子并不值得我等放在心上。更何况,她已经受到了明尘的庇佑。这周天寰宇之间,谁又能与天道之下第一人为敌呢?”
“是吗?”明月楼主淡淡一笑,“但在本座看来,那孩子分明是你们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吧?
“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在注视着她,看着她在磨损中艰难求生,看着她在人性中徘徊挣扎。本座早听闻阴长老善谋善弈,所以本座想,白面灵的失控在阴大长老的意料之外,但是否也在筹谋之中呢?那孩子能远跨千里奔赴无极道门,是否也是诸位计划的一环?”
“楼主未免太高估老夫了。”阴守安拄起拐杖,肩膀上的刀伤在黑雾中弥和,发出滋滋的声响,“这世间无人能算无遗漏,就像老夫也未曾想过燃烧的柴薪还能节外生枝,酝酿出别样的恶果。如你所见,我等曾经确实尝试过掌控白面灵这份无主的力量,毕竟任由这些失去神祇的不死幽灵肆虐凡尘,倒不如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但自从神明的容器诞生之后,那孩子已是真正的白面灵之主,白面灵也全然失控。”
阴守安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我等五毂国遗民,与外道有血海深仇。若这世间有法子能将这些不死的幽灵彻底祓除,老夫定是恨不得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但以往我们做不到,那些幽灵就像根深在大陆上毒瘤。除了将其掌控于手、桎梏牢笼以外,老夫也别无选择。”
阴守安的话语恳切,眼中似有暗火在烧。他的话语是真的,愤怒是真的。若不是明月楼主从灵希口中得知了彼世的隐秘,他恐怕也会半信半疑。
“是吗?”明月楼主微微一笑,他话音一转,突然道,“我听阴长老不止一次提起过,‘我等时日已无多’。”
阴守安眼神一沉。
“神舟这艘远航的船只已经破了一个窟窿,虚空的潮水涌入,扭曲污染了此世的因果。”明月楼主敛了笑,语气冷淡道,“你们从这些雾里发现了什么?虚空本不应有如此深重的污染,甚至致使神明堕落。与其他神明一同逃往虚空、仅留下一丝神念的大壑为何会陨为堕神,甚至其神念亦被诛毁殆尽?”
阴守安并不开口接话,他睁着一双阴戾的眼,死死地盯着明月楼主。
“蛮古时期的神明,真的逃离了神舟吗?”明月楼主闭了闭眼,他整合那些从灵希、拂雪口中得来的情报,将所有线索拧和于一体,最终触及那最为沉重可怖的真相“我等时日已无多——因为你们发现,并非灾厄仍在追逐神舟,而是神舟早已身处灾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