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垂眸,她知道女丑所言非虚。若神舟当真变成天书记载的那般,被某种外来的神力所笼罩覆盖,最终神舟会沦为阴阳倒逆、生死不复的人间炼狱。这并非“预言”亦或是“恐吓”,在师妹灵希所告知的情报中,数百年后的彼世显然就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拂雪沉默,她无法给女丑一个确凿的答复。众生的命运也不该悬于她的唇齿。
“……”见拂雪沉默,女丑却突然低低地笑了,“你跟她真的很像,拂雪。”
女丑回身,抬起手来轻抚身后头戴旈冠的人皇铜像:“这孩子虽然年纪稚嫩,但跟你真的很像。她是人皇氏最后一任人皇,她曾对先祖钦定的天景百条提出过诸多非议。她说,‘死板的条文使人族分离’;她说,‘人族不变则亡矣’。她总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眼中永远有光。她曾牵着胞弟的手站在吾面前,斗志昂扬地宣告自己将在下一届天景雅集上重新修订天景百条。她说人族不仅仅要吃饱,知识是好的,所以子民都应该拥有……可惜,她修订了天景百条,却没能等到下一届的雅集。”
人皇氏末帝启山明,在位期不足两年,死时年仅十四岁。
“所以,在看见你时,吾很高兴。”女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她眼眶中长出的花簇娇艳的摇曳,一行血泪却突然顺着她的脸颊淌至颌间,“看着你,就像看见那个孩子……不,看见吾王还活在世上。她在时,金色的麦浪总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吾知道她早已魂飞魄散,连轮回转世都没有。但拂雪,吾看着你时,总忍不住想念……”
拂雪缄默,她心中有浅浅的了悟。所谓的人皇氏传承虚无缥缈,生而知之更无佐证可言,但女丑对她的善意实在超过了立场与阵营的界限。如今想来,一目国的国主岂是心慈手软之人?女丑对拂雪屡屡网开一面,不过是在她身上窥见了故人的形影,看见了一生的意难解。
“吾劝不住你,只能告知你吾知晓的一切,阻止你向死而行。”情绪的溃堤只是一瞬,很快,女丑又重新露出了从容的笑颜,“拂雪前来中州,不惜深入险境,想来是为了查明此地的真相与跟在你身旁的孩子的血脉?这些,吾都可告知于你。”
“果然,你们一直都在暗中注视着灵希。”拂雪道。
“确切来说,那孩子从来都不曾逃离吾主的耳目。只是不知她受何人指点,竟晓得跨越州域朝云州而去,并向明尘寻求庇护。呵,这一招,愚蠢,却也高明。”女丑文雅道,“她身上背负的血脉,会唤起人心的恶念。拂雪既然已经查到了幽州以及雪山,想来对这孩子身上的异况略有了解。吾不知拂雪为何庇佑于她,但她本身是个祸因与恶源。她的魔族血脉非常孱弱,欲壮大己身,会引动他人的恶念并将之化为己用。而随着其年岁渐长,她身上这股血脉‘进食’本能会越发强烈。”
听了女丑的话语,拂雪这才恍然。她犹记得雪山之上与大妮初次相遇,乃至后来的重逢,与灵希对视时她总有一瞬的违和与戾气袭上心间。无极道门本是修道清净之地,哪怕是外门,灵希也不至于因为寡言少语而引得周遭严词相向。原是因为她的血脉有异,才致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形影孤孑。
而对于灵希而言,自幼便遭遇他人无端的恶意,言语与辩解多有惨白。时日渐长,她便与人世逐渐脱离。
“地金与龙骨一直关注着那个孩子,并在适当的时机略作推手,好引导她走向‘正途’。”女丑笑容不变,但话语隐有讥讽,“吾不曾与白面灵有所往来,因此不知这孩子有何遭遇。但她的诞生应是在天载子午六年初,吾记得,夏国发生的暴-乱使得龙骨与地金大动干戈,让吾看了一处荒唐的好戏。当时参与此事的信众有数人叛逃,其中一位还是地金发展的香主。地金本欲处决叛徒,却不想当时咸临恰好与夏国开战,战乱混淆了踪迹,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天载子午六年,宣白凤与谢秀衣初至边境。
“据说那位香主带走了一件重要的物什,这才引得地金勃然大怒。后来吾知晓,地金仍未放弃人皇氏的传承,他想再现人皇氏的‘天命’。”再次提及传承,女丑的语气却很是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要紧之事,“不过这也难怪,天殷的立足之基是金凫帝的预言,但金凫帝最终诞下的神胎却并非双子。姜家数百年来始终不曾有后人承继人皇印与天巫印,久而久之,他们便认定这对印记代表着人皇氏代天统民的天命,取回印记便是取回天命。实在是愚昧顽执,可悲至极。”
拂雪问道:“若人皇印与天巫印并非天命,那它究竟是什么?”
“传承,人皇氏一族传承予后人的火种。”女丑发出一声叹息,“它们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金凫帝当年预知神胎的降生,指代的便是人皇氏的传承。但五毂国国祚已灭,天机混淆难测。金凫帝作出的并非预言,而是当时殷氏一族复国的愿景。可天殷将这段预言奉为圭臬,舍本逐末,反将传承的印记视作天授神权。”
“……你之岁数,较之天殷更为古老。你是五毂国的巫,可你却不认五毂国的天命?”
“不,正因为吾乃五毂的巫,吾才知晓九卿九贤氏族是如何看待那两枚印记的。”女丑摇头失笑,“五毂国,从始至终皆是以人为本。在吾看来,当时坐在王位上,被沉甸甸的王冠与黄金假面压得东倒西歪的少年便足以为王。吾不求天下遵从一主,只要祂治国有方,爱民如子,那祂便是‘王’。”
“你口中所说的,乃冥神骨君?”
“不错。”女丑颔首,“只可惜,天殷皇室顽执入骨,看不见吾王所为,只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祂总是很孤独,从生到死,皆是孑然一人。”
拂雪沉吟,她心中隐有一个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如果被带走的东西确实很‘重要’,我不信尔等会善罢甘休。”
女丑又笑了,她道:“拂雪实在聪敏,但这点权斗博弈,实在没有必要脏了你的耳。不错,当年之事是吾在其中插了一手,也是吾抹去了你身边那孩子以及那位香主的行踪。吾命人摧毁了夏国的成果,令他们功亏一篑。”
果然。拂雪不止一次觉得永留民内部势力混乱,感情冥神骨君座下的十殿法王也人心不齐。
“被带走的,是一对双生子。”女丑容色淡淡,“为了所谓的天命,天殷皇室早已疯执。他们进行了许多惨无人道的尝试,夏国不过是其中的一桩,不算罕见。至于拂雪身边那孩子的诞生,她……是个意外。地金想要的是能够作为神祇容器的双生子,却不想最终诞生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胎儿。”
“幽州之乱,并不是尔等的第一次尝试。”
“不错,雪山的蛰,东海的涡流,中州的永乐大典……此中,目的有四。其一,吾等欲寻得能令族群与寰宇虚空同化之法,故而有‘涡流’的诞生;其二,吾等欲寻求族群团结一心,摒弃私欲之法,故而有‘蛰群’的诞生;其二,吾等欲链结人世与神国,令神舟众生脱离轮回,故而有‘双子’的诞生。”
女丑张开六臂,似要拥抱无尽的虚空。
“最后,吾等需要族群破开枷锁,飞向苍穹,故而有‘予翅’的筹谋。”
果然。拂雪心中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地,从一开始,她就步入了这避无可避的阴谋之中。
五毂国的遗民想要举族飞升,便要创造出“能适应一切极端环境、能在虚空中生存”的类神物种。他们需要这个物种拥有“超脱二界、不在五行”的能力,因此借助了白面灵的伟力,从而诞生了灵希;他们需要这个物种“团结一心,摒弃私欲”,所以才有了以集群为生的蛰,改造并施予人类长生不老的躯体;他们需要这个物种“与虚空同化”,最终达成脱离神舟、奔向寰宇的目的,所以这个族群需要能抵抗灵性污染,并与之“同化”的能力。
而在这个转变族群的过程中,他们需要构筑现世与骨君神国的桥梁,在神舟覆灭前尽可能地榨取神舟残余的养分。为了吸纳众生的灵魂、汲取万民的愿力,他们需要一魂共体的“双生子”,将神舟的气运化为己用。让这艘搁浅的船只在下一次族群的远行前沥尽最后一滴血。
“吾等没有得选,拂雪。”
女丑又一次重复。
她抬手,轻轻撩动萦绕身侧的白雾,道:“看到这些雾了吗?拂雪。这些雾气并非吾主神权所化,而是神舟船舱之下漫进来的‘水’。”
一艘搁浅的轮船沉沦在即时,船上的生灵除了狼狈奔走,又能做什么?
“这些雾气源自虚空,会扰乱常世的因果。在这片雾海中,光阴与空间都不再拥有意义。吾主以自身领域笼罩这片雾海,将其拘束于一地。但吾等心知,人族迟早要面对这片雾海。不擅水者,便只得溺毙其中。因此,吾主只能选择令人族的魂灵缓慢与其同化。”
永久城内的种种异象,一切阴阳倒逆、六宸颠倒之恶果,皆与这片雾海相系。
“若人族的魂灵能与这片虚空雾海同化,吾等族群便可像当年的神明一样脱离神舟,遁入虚空,求得存续之法。
“而祂给予众生的慈悲,便是愿世人能在大地上度过完满一生,至少在面对如此绝望的真相前,懂得人为何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