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洗和夷则,一丘长老的嗣子,商和的父母,宋从心外门时一手拉扯大的师弟师妹。
这对大脑像常春藤一样常绿长乐、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夫妻,在儿子长到知事的年纪后便向宋从心申请了外派。两人一边巡视九州一边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好不快活。而被蒙在鼓里的宋从心直到一丘长老来信才知道这对不靠谱的父母居然没带上自己的儿子,两人离开时甚至都没给儿子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要不是宋从心的情报网传回来的简讯证明了这对夫妻在玩乐之余也有好好工作,宋从心高低得一封斥令把两人调回来骂一顿。
宋时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夫妻在外门弟子面前被训得跟鹌鹑一样,那外门弟子还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商和师弟那么矮矮小小的一只独自跑去参加外门大比你们当父母的良心就不会痛吗”,另一位同样负责登记的外门弟子则走上前来,对着宋时来臊眉耷眼地道:“下一位,下一位,登记完就进去,别在这里挡道哈。”
“我名‘宋时来’,来自大成国鹤林城。”宋时来顶着一旁的怒骂,强自镇定道,“送我过来的道友说会有人前来接应我。”
“嗯,有提前报备是吗?我看看,宋时来,宋时来……”外门弟子翻了翻名册,不一会儿便一拍脑门,转头朝着那位还在骂人的外门弟子大声道,“师兄别骂了!半夏师姐等的人到了,你快去内门知会一声。掌教的奉剑者候补呢!你通知完回头再骂也完全来得及啊!”
“有通讯令牌呢,你发个简讯就行了!”骂人的外门弟子忿忿道,“顺便跟商和小师弟说……不!跟一丘长老说一声这对不靠谱的父母终于肯回宗了!”
宋时来还在梳理这话语中五味参杂的爱憎,便见那位名为“姑洗”的女修挠了挠脸,语气轻快道:“商和是谁?”
外门弟子眼见着五官都要扭曲了:“你们的儿子!他自己给自己取了‘商和’的道号,前些年通过了外门大比,现在是内门弟子了。”比你们两个上进多了!
“哇。”姑洗完全没有听出同门的阴阳怪气,只是合掌欢笑,“宝儿好厉害啊,居然考上内门了!他有拜师父吗,我们要不要也去拜会一下宝儿的师父?”
“宝儿不是从小就发誓要拜小宋师姐为师吗?”夷则惊奇道,“那孩子从小脾气就很倔,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才是。”
“商和现在跟在掌教身边学习。”外门弟子看着这对夫妻傻乐的样子,心中默念了两句清静经,心火这才逐渐平息,“小宋师姐是谁?”
“就是拂雪掌教啦,掌教俗名姓宋,以前在外门我们都喊她‘小宋师姐’来着。”姑洗甜甜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某种北地养来拉雪橇的生灵,“你入门比我们晚,不知道很正常。原来如此,宝儿现在跟着师姐学习,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不过想成为掌教弟子,宝儿还要好好努力呢!”
虽然算不上密辛,但猝不及防之下听到这等小道消息的宋时来也不由得心中一动。原来名震四海的拂雪道君俗名姓“宋”?还曾经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
宋时来知道偷听他人讲话的行为是不符合礼仪的,但对方并没有遮掩的打算,显然不在意对话被旁人听去。更何况不仅是宋时来,排队登记名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那可是传说中的拂雪道君,可望而不可即的云上人,谁不会对这样高远的存在心生好奇呢?
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对于那样的传奇人物,人们总是渴望能多了解一些,仿佛这样就能离高山更近一点。
凡尘中也有流传上清界的故事与话本。关于拂雪道君的身世来历可谓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天道送来的气运之子,有人说她是凤凰与仙鹤衔来的神子,还有更离谱的一点的说她其实是明尘上仙流落在外的女儿,十年前终于被生父找到并带回宗门……
不过这些离谱的传闻,宋时来向来都是看过则罢,并没有真的把它们当一回事。
那对夫妻听上去行事不太靠谱,但在外门内的人缘确实不错。几人寒暄了几句,名为“姑洗”的女修便笑盈盈地回过头来,无意间瞥了宋时来一眼。
宋时来从方才三人间短暂的对话中已经推断出这对夫妻不是什么城府深沉的人,但他也没料到对方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居然大惊失色。这位修为明显在自己之上的女修双腿一软似乎差点就要跪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抚着心口心有余悸地望着他。
“吓了我一跳。”姑洗原本被一张神似小宋师姐的脸吓了一跳,但凝神细看时却发现也不算很像。心大的姑洗挠挠头,将方才一瞬的异样归咎于心虚的错觉。
“什么吓了一跳?”夷则也回头,扫了宋时来一眼,“咦,这位道友好生……亲切。”
夷则看上去比姑洗稳重,实际心眼子比姑洗还大。他认人靠直觉而非容貌,连那几分神似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这位坐在素舆上的道友长得十分眼熟。
姑洗抚掌一笑:“对吧?总觉得这位道友长得很顺眼呢!”
宋时来:“……”
宋时来人已经快要麻木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听无极道门的弟子夸自己长得“顺眼”了。所以……他究竟是怎么顺他们的眼了?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特别不同吗?!这种人尽皆知唯独自己蒙在鼓里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宋时来满心疑窦,可惜交浅言深,他不好多问。他并不知道,但凡他能厚着脸皮多问几句或者姑洗夷则这对夫妻心眼没大得能够漏西瓜,他恐怕都不会遭遇之后的惊吓。
没等宋时来打好腹稿询问一句“我究竟哪里长得顺眼”,众人便听见一声清越的剑啸,远处有一道身影御剑而来。
“半夏师姐。”负责登记的外门弟子招呼了一声。
“诸位早啊。”半夏微笑着和同门打着招呼,自从被拂雪道君提名之后,半夏在外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笑容也经常挂在脸上,“我来接人的。”
这是半夏与宋时来第一次在现世中见面,半夏与她在白玉京中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非要说的话,白玉京中的半夏会更不拘小节一些,现世的半夏则更光鲜亮丽一点。
只见半夏身穿外门弟子服饰,乌黑油亮的长发挽成堕马髻。道门并不强求弟子在非正式场合中的衣着打扮,但奉剑者的衣着至少要端庄得体。半夏的装扮就很素净,但却在细节处装点了不少精巧的配饰。同样一身外门弟子服,愣是被她暗藏心机地穿出了卓尔不群的鲜丽之感。
宋时来和半夏对上视线的瞬间,彼此眼神都有些异样。宋时来心想,这人现在衣冠楚楚的扮相可真是一点都看不出在白玉京中被学生的功课气到三尸神暴跳的模样。
都是千年狐狸精就别演聊斋,两人对视一眼后便立刻省略了无必要的寒暄。半夏笑意盈盈地扶过素舆,和几位同门打过招呼后便准备将宋时来带走了。
“姑洗师姐,夷则师兄,且留步。”半夏突然出声道,“两位难得回宗,掌门一早就收到传讯了,她命我将两位顺便带回无极殿。”
见势不妙准备偷跑的两道人影突然一僵,姑洗讪笑着回头,道:“这、这,我俩都还未梳洗,这么风尘仆仆地觐见掌门是不是不太好。”
“掌门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半夏莞尔一笑,“两位,请吧。”
半夏唤出了飞行法器,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姑洗和夷则请上了小舟。这一路上,姑洗和夷则都在心虚地咬耳朵,思索着一会儿在师姐面前要如何解释。宋时来则有些出神,他心里想着,自己即将觐见当世最伟大的大能之一,日后他甚至还要留在这位大能身边,亲眼看着这位跺跺脚神舟大陆都要震三震的正道魁首搅动世间风云。
“……拂雪道君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宋时来无意识地喃喃着。话一出口,他便下意识地掩唇,祈祷着云舟上风那么大,他的喃喃自语不会被人听见。
但很可惜,与他同舟的姑洗和夷则都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体恤他人的性子,两人还以为眼前的少年人因为将要面见拂雪师姐而感到紧张。虽然自己也心虚害怕、灰头土脸,但夷则还是很好心地宽慰道:“掌门待人并不严苛,她宽和包容,很好相处。”
“只要你不犯下一些触犯底线的过错,掌门师姐都是很好说话的。”姑洗笑道,“不要紧张,说错话也不要紧。只要好好解释,师姐不会在意的。”
宋时来有些尴尬,他正想解释两句,却听见半夏突然义正词严地道:“掌门当然是这世上最慈悲宽容的人!”
宋时来忍不住睨了半夏一眼,他早就发现了,半夏在涉及拂雪道君时的评语就没有半点可供参考的价值。半夏对拂雪道君已经不是盲从那么简单了,她简直是发自内心的狂信。宋时来不知道,平日里半夏或许会有浮夸之语,但“最慈悲宽容”却是半夏的肺腑之言。因为半夏就是一时行差踏错,拂雪道君却给了她改过的机会。
大家族中跌打滚爬一路走来的半夏比谁都清楚,这个世道,哪里会有犯错后再给你回头的机会?这不算宽容,那什么才算?
从外门到无极大殿的路不算短暂,飞行法器比御剑要慢上不少。好在有姑洗和夷则两位活宝在场,气氛并不会特别尴尬。
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一会儿便跟宋时来交谈了起来,颇有一种死到临头反而不怕开水烫的豁达开朗。而在与这两人的交谈中,宋时来才知道眼前两位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其实在宗门内的辈分并不算小。两人从小就在无极道门外门长大,不少已经考入内门的弟子都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师哥师姐,而晚他们入门的也已经排到下一辈了。
这对夫妻有一个名为“商和”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很有出息,不仅考入了内门,还被拂雪道君带在身边教习。
对于儿子做出的成就,夫妻两人除了开心也没有旁地想法。宋时来略微试探一番,一开始双方还有些鸡同鸭讲,但说清楚后宋时来才发现道门与凡间不同,道门的内门外门区分除了修为境界以外还会涉及许多方面。凡间的江湖门派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但在道门中,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内门外门虽有资源倾斜,但内门弟子的责任也重,因为连带关系而占据名额并享有内门供奉的现象并不存在。
宋时来听着面上不显,实则心中震颤。莫说朝廷官场,就算是一些江湖上的小门小派,掌门长老的亲属资质再差也能在内门中混吃等死。但在无极道门,眼前这对夫妻的孩子甚至能被拂雪道君称一声“侄儿”,但他却依旧是凭自身实力才考入内门的;无极道门分宗少宗身为经司长老的重孙,居然也是参与了当年拂雪道君所在的那一届外门大比后才拥有内门弟子的资格。宗门给予这群“二代弟子”唯一的优待,居然是免除留定待勘?
大成国最清廉正直的官员都做不到这一点。宋时来心想,道门中莫非都是全无私欲、克己奉公的圣人吗?
宋时来询问两人不想进入内门吗?谁知两人听后却是连连摆手,姑洗更是摇头道:“多大能力吃多大碗的饭,内门弟子多累啊。再说了,外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想上进可以多多接取任务,想玩乐可以去负责后勤。不是非要往高处爬,人生才有意义啊。”
夷则微微一笑:“飞鸟的大道在天空,鱼儿的大道在水中。让鸟儿和鱼儿都能顺心遂意地走在自己的道上,这才是高位者应为之事啊。”
两人的笑容平静无忧,宋时来却觉得自己的心尖被人轻轻撩动了一下。他看着静坐一旁、并不开口插话的半夏,想到白玉京□□同经历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做着一样的事情,不知为何,宋时来忍不住笑了。
巍峨苍茫的大地,笼罩云雾的仙山,这些壮丽雄奇的风景没有给予宋时来太多的实感。但在触碰到沉甸甸的人心之时,他才有了自己确实已经踏入修真界的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