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中对于正道修士的行事作风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为何会有“宁可得罪君子,切勿得罪小人”这样的俗语?因为得罪君子的代价太小,摆在前面的诱惑太大。就算他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但落在正道手中左不过就是一个魂飞魄散。修士只修今生不修来世,魂飞魄散对修士而言与凡人的死亡无异。玄中不畏惧死亡,施加在肉-体之上的刑罚对已经放弃人身的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而唯一能对他造成威胁的搜魂之类的术法又都被正道列为不得已之下绝不可动用的禁术,所以玄中无畏无惧。
——直到明尘上仙将那只笔递到他的面前,玄中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战无不胜的天剑,拂照凡尘的魁首,明尘“天道之下第一人”的敬称并不仅仅只是依靠武斗而来的。
人神慈悲而又温柔,明明是凌于云端的至高者,却会在意人世是否昏暗,草木是否疼痛;人神也总是那么残酷,他洞悉人心,晓觉世事,知道玄中不怕死不怕刑,寻常酷刑与拷问手段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所以明尘放走了他,又找到了他。他碾碎他自负的傲慢,摧毁他侥幸的贪生,然后他现在站在这里,要玄中亲自宣判自己的结局。
“不……”玄中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部,但他的双腿突然像生根一般扎在原地。
人族从古至今上下求索,穷尽一切只为了解离“神秘”。但玄中忘记了人在探索深渊时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因为光暗同生、魔佛一体,越是深入,便越是需要谨慎小心。隐秘就如同席卷海洋上空狂暴的龙卷,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其中,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玄中一直以为,自己即便接触那些禁忌之物也依旧能留存理智是因为自己神魂强大、本心坚定。所以那找上他的人再三陈述,他也根本没有将对方的“忠告”听进心里。
但眼下,明尘上仙撕毁了他的自以为是与洋洋得意,展露在他面前的真相残酷无比——他之所以没被风暴卷进海里并不是因为他本心坚定,而是有人如镇天的支柱般将他的魂灵钉死在神舟的大地。只要他不背弃人族,不背弃自己,他曾经恐惧焦虑的一切根本不会降临!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玄中神情狰狞,他竭嘶底里地咆哮着,恨得牙根都咬出了血迹。“铭记”能让他的存在不被外物扭曲,但却无法阻止他涂抹自己的魂灵。玄中绝不接受自己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因为自作自受,有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恨意涌上他的识海,他想大声咒骂明尘上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只是冷眼旁观他在绝望恐惧中挣扎!但是当他对上那双无情无欲、漠然如天上飞雪般的眼睛,他又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
他太过愚蠢了,灵魂都已经被无极主殿“锚定”,竟还妄想着能够逃离。
玄中痛哭流涕,他想夺路而逃,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如同提线的傀儡人偶般站直身体,一步一挪地朝着明尘上仙走去。
“不、不!掌教,我错了!弟子错了,弟子真的知错了啊——!”玄中凄厉无比地嘶喊着,他拼尽全力地抵抗,以致浑身骨骼都发出折断碎裂的声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皮下渗出的鲜血已经将玄中染成了一个血人。他扭曲反折的五指却还是颤抖伸出,握住了明尘上仙手中通透的笔。
他的脖颈手背青筋暴起,五官因为用力过猛而错位扭曲,他齿缝间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水,口中却还惨叫不停。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说,我什么都交代!掌教,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是中州,是姜家,是冥神骨君——!”
“玄中。”
明尘上仙再次打断了他求饶的话语,他容色淡淡,眉间似有一丝悲悯:“你应担负起自己的选择。”
流云罡风拂动明尘的广袖,他抬起的手虚虚地握着,那是一个与玄中一模一样的持笔的手势。肢体扭曲的玄中被迫与他并肩而立,那张写满玄中生平的卷轴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似是拂动着松烟墨的香气。从背后望去,两人相似的姿态恍惚间还能窥见当年师长与弟子之间的大道同行,而今回首却只剩满目疮痍,一地泥泞。
明尘抬手,玄中抬手;明尘垂手,玄中落笔。
柔软的笔尖触及无形的纸面,自笔尖泛起水波的涟漪。那枯槁颤抖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撇,毛笔与书卷便同时化作云烟散去。
连感受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奔涌的黯色瞬间吞没了玄中尚存知性的眼。留存人世的最后一刻,玄中“看见”自己的血肉化作泡沫,耳畔捉来一声尖锐的蝉鸣,一股阴邃凄寒的冷意袭上神魂。再之后,“玄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哭嚎求饶声戛然而止,就连扭动的影子都突兀的僵直。明尘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拂去那些缥缈叆叇的云雾,他身旁的影子哗啦一声软倒了下去,像一袋子泥浆般砸落在地。难以想象,那竟然曾经是一个人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