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命价”,无论是功德、气运、因果、愿力还是杀业都可成为“命价”。它是一个人存世的意义与价值所在,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将自己明标价码在此厮杀,他们可不就是投入斗兽场内的害兽吗?
身为魔修,鬼蜮与蛊雕等人显然不可能通过行善积德去汇聚愿力,因此他们只能简单粗暴地造下杀业,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命重”。除此之外,灵魂对于魔修而言也是一种珍贵的“灵材”。在与白面灵达成合作之后,大夏便成了他们肆意收割灵魂的屠宰场。
“正道那群修士积存功德极慢, 百年积累都不如屠一座城来得快, 除非他们有大能来此,否则绝对比不过我们的。”鬼蜮自信满满。
两人说着这般血腥残酷之事却都不觉有错,直到穿过那如喉舌般翻滚蠕动的血色云层,一座海市蜃楼般直立云间的漆黑塔楼才止住了他们的吐息。红日的血芒之下,蝼蚁噤声,无人胆敢御气凌空,只能顺着台阶往上,看着那泛着奇异光泽的血色云海在脚底下翻涌。
知道那些“云海”的本质为何物,即便是见惯尸山血海的魔修,也不由得生出几l分不适。魔修杀人放火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但终究还是与扭曲一切事物的外道有所不同。外道所为已经不仅仅只是“轻亵生命”那么简单了,那是一种令人不愿深究的、更为疯狂也更为扭曲的非人之“恶”。
熔炉般的红日在血色云海的尽头静谧地燃烧,沐浴在红光之下,仿佛错觉般地能听见岩浆翻腾燃烧的声响。然而等回过神来时才会发现,那一切都不过只是人的意识对“鲜红”进行的臆想与幻觉罢了。
红日是冰冷的,寂静的……死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鬼蜮有那么一瞬汗流浃背,早已不知“死”为何物的魔修久违地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惧,他脚底空落,如临深渊。
那漆黑的高塔好似尖锥,或是悬于众生之上的一柄利剑。
“嗬……”鬼蜮想要笑几l声来缓解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惧意,然而当他喉咙中挤出一丝气音,他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到发不出任何一个艰涩的音。他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嗒”地一下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攥着心脏的紧绷之感也突然一松。
鬼蜮冷汗津津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步入了黑塔内里。直到红日的光芒被黑塔遮去,他才如同溺水的人般从恐惧的海洋中抽离。回过神来的鬼蜮难掩忌惮地环顾四周,黑塔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而直到进了内里,鬼蜮才发现黑塔本身似乎是通透的琉璃质地,虽然隔绝得了红日的天光,但内里却依旧能窥见外界的景象。不过构建黑塔的材质并非山石也并非琉璃,砖石内封存着与血色云海相似的冰絮。仔细看去,那“砖石”也不似人间之物,反而像融化到一半的冰。
若是这“冰”塔升起落入红日,内里的人会是什么结局?
鬼蜮先是被自己的猜想骇得额冒冷汗,但随即又难耐兴奋地咧嘴,还未长合的唇角几l乎要撕裂到耳根处。
因为在踏入黑塔的瞬间,鬼蜮忽然便能感知到无形的“命价”所在。
“哈,哈哈哈——!”鬼蜮看着自己的手,兴奋得通红了眼睛。
他听见响起无数刺耳的哀嚎与悲鸣,漆黑的斗篷之下升腾起猩红的血雾,质地如泥淖般的血雾中有密密麻麻、看不清面目的人脸在其中挣扎沉沦,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桎梏。祂们如同树胶一般环绕在鬼蜮身侧,浓稠的业障几l乎要与整座黑塔融为一体。与此同时, 鬼蜮也听见了那无形的天平朝自己倾斜的声音。
“这都是什么?”迟来一步的蛊雕看着自己身上冒出的鬼雾, 厌烦的同时也感到些许的恶心。
“这便是业障,是我等的命重。就算是罪孽,它们也会像钉子一样将我们钉死在这片大地!”鬼蜮兴奋得不能自已,修行诡道的魔修在无数生灵的恸哭与哀嚎中陶醉沉沦,若能借助苦刹将这些死魂化为己用,他将一举跨过业障反噬的孽力,直接登临魔尊之位!
空荡荡的黑塔中回荡着鬼蜮猖狂的笑声,站在他身后的蛊雕却冷眼旁观,神情微悯。男人双目一片赤红,显然已经被红日污浊了心智,即便最终胜过了白塔,他恐怕也只能永远留在这里。可怜,可悲,外道邪神的造物,能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魔佛尊者呢?蛊雕心有疑虑,斗篷下一双猫儿似的眼瞳不住扫视四周,却没有看见那一道挺拔清圣的身影。
“别疯了。白塔那边情况如何?”蛊雕眸光向外扫去,黑塔之外便是红日,这里距离红日太近了,若是冒然离开黑塔,只怕会被红日“捕食”。从黑塔这方往红日望去,这颗静谧赤红的球体大得惊人,血色云海不停地朝红日汇聚而去,而黑塔正建立在环绕红日周旁的星环轨道之上。
“白塔在红日的对面,在金光星环的另一边,你看不到的。”鬼蜮停下了猖獗的狂笑,双目却仍旧赤红如血,“就像蝼蚁看不见人一样,人如何看得见世界的背面?黑塔与白塔只能环绕红日进行缓慢的周转,而活在苦刹的蝼蚁甚至感觉不到天地的运行,这便是主宰苍天的伟力——”
“咔”的一声脆响,失控激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双眸化作兽类竖瞳的蛊雕神色冰冷,探出的一只手化作了形似苍鹰的利爪,猛然握碎了鬼蜮的喉骨。
“如舍尊者说得对,你实在是太聒噪了。”蛊雕满脸嫌恶地将鬼蜮瘫软下来的身体丢到一边,拢着斗篷伫立的姿态如将要俯冲捕食猎物的鹰隼,“如果你那被红日天光搅成泥浆的识海还能挤榨出哪怕只有一丝的理智,便好好告诉我,白塔在哪里?”
鬼蜮双手抓挠着咽喉发出“嗬嗬”之声,绵软歪斜的颈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他面上仍旧挂着迷醉诡谲的笑意,却是抬手指了指上空。
白塔,究竟在哪里?
“双子塔……相对而立,如镜中双影,永不重合……但,双子塔的命运相系……”
何为“命运相系”?
蛊雕猛然抬头,顺着塔楼朝上方望去,她的目光穿过无数封存冰絮的砖石,转过塔楼螺旋向上的石阶,洞破被塔楼稀释柔和的天光,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一双清澈而又陌生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与蛊雕对视,似乎也有一瞬的诧异。
蛊雕惊疑不定地仰头看着那“倒挂”在穹顶之上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照镜子时镜子里出现的却不是我”的荒诞与惊惧。
但很快,蛊雕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她发现少女所伫立的地面是白色的砖石,与她脚底下的黑色砖石恰好相反。恐怕在红衣少女的眼中,她也是以直立在穹顶之上这样古怪的姿态与她对视。她们虽然能看到彼此,但她们并不身处同一处地。
这种说法有些扭曲,但在外道的地盘之上,发生什么都不必感到诧异。
红衣少女似乎也是刚刚迈入塔楼,蛊雕看见她身上逐渐冒出一阵桃花色的轻雾。那让人联想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的花色柔柔地笼罩在少女身侧,无害而又温柔,一看就知道和他们身上的杀业孽力不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命价会是桃色的?蛊雕神色有些莫名。
“咦?” 喉骨已经长好的鬼蜮显然和蛊雕一样诧异,他站起身走到蛊雕身旁,啧啧有声道,“这小女娃不得了啊,年纪轻轻怎么会情债缠身啊?还不是烂桃花而是桃花劫,每一朵都是真心的……啧啧,这般深厚的情孽我也就在修合欢道的邪修身上见过啊。”
“少废话。”蛊雕不耐地叱道,“情孽也是命价。这般深厚的情孽可会影响我等的计划?”
“怎么会?”鬼蜮嘎嘎笑道,“虽然情孽汇聚的愿力浓重,但我们可掌有一国死魂的怨恚之力,便是以量衡之,也是我们稳胜。这小女娃情孽再多,也不可能跟一整个城池的人相爱吧?”
说得也是。蛊雕微微颔首,剜了一眼红衣少女那颜如舜华、令人嫉妒的脸蛋,不再将这碍眼的蚂蚁放进眼里……
“等等!”蛊雕觉得有哪里不对,“白面灵说让我们务必杀死前来白塔之人,但他们可没说对方命价几l许?”
“桀桀你怕什么?不管白塔那边抵上何等命价,难道还能与数城百姓相比?”鬼蜮满不在乎地说着,在他看来自己这方已经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了,“就算对面来的是一国之君,能被子民认可的也少之又少。民心与愿力哪里是那么好得的?这可不是朝堂文官写几l篇溜须拍马无病呻吟的文章便能‘骗’到手的。必须要做出确切的实绩,且与子民的命数相系,唯有真正影响了天下之势,才能——”
“轰隆”一声巨响,蛊雕与鬼蜮脚底忽而震颤不已。白塔那方手持金红旗帜的中年女子昂首阔步迈入塔楼,那面流火般的旗帜如东升的旭日,在女子迈入塔楼的瞬间,原本已经沉沉下坠的黑塔忽而急剧升起。
鬼蜮惨叫一声,手中的镰刀猛然拄入地面,巨大的镰刀竟也幻化为一道漆黑的鬼面旗。鬼面旗溢散出更为浓重的血雾,险险稳住了黑塔倾斜的趋势,让重心依旧停留在黑塔这一方。但即便如此,蛊雕与鬼蜮也已经感觉自己所在的黑塔在上浮后距离红日更近了些许。
透过琉璃色的塔砖,他们甚至能看见红日之上斑驳的黑影。
“……这便是你说的没问题?”蛊雕恨得咬牙切齿,冷汗顺着她的颧骨不停地往下滴。
“该死的,宣白凤竟然还没死……”曾在夏国搅风搅雨的鬼蜮倒是一眼认出了持旗女子的身份,他承认局势有些失控,但这世间总不可能会出现第二个宣白凤,“看来白面灵希望我们解决的便是宣白凤了, 你放心, 这偌大的人间能有几l个宣白凤——”
鬼蜮话音未落,命运的天秤错觉般地发出了“吱嘎”一声响。衣衫落拓的蒙眼青年背着用白布缠绕的“重剑”迈入了白塔,以他落足之地为圆心,无形的气流涤荡出一片无尘之地。同时,本也已经失衡的黑塔飞速上窜了一段距离。此时若有人自外间俯瞰而下,便会发现黑塔与白塔的差距已被追平,双方在高天上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对立”。
差之一分,损之一厘,都有可能令其中一方朝着赤红的大日奔去。
“不、不不,这不可能——!”鬼蜮顾不得蛊雕想要杀人的目光,自己也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该死的,我们被骗了!那些卑劣无耻的外道,他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来试探深浅,最好和对方同归于尽——”
“你可快闭嘴吧!”蛊雕腾空而起,避免因为失衡站立不稳以至狼狈倒地,深刻立体的面容上再不见风情万种的媚意,仅剩与那双兽类竖瞳相似的残忍凶煞,“你一开口说话就没好事发生,我非得把你这张嘴撕烂不可!”
鬼蜮情急之下忽而想起了什么,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大喊道:“等等,我们还有魔——”
“佛”字尚未出口,白塔那一方,身穿云鹤道袍背负琴剑的道修与佩戴着白银额饰、手缠雪禅菩提子的禅修联袂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踏入白塔。
就在两人迈入塔楼的瞬间,白塔光芒大绽,恢弘耀眼的气运华光与功德金光交织于一体。其辉芒之盛大,就连红日都难以掩盖其华。
两人的到来就如同临近悬崖边的最后一推,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甚者,那是落在棋盘上将死大龙的决胜一子。
天翻地覆,红日临头之时,蛊雕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物奋力掷出,嘶声大喊道:“如舍尊上!还请援护!”
那物事高高飞起,坠落,还来不及落地,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了一人的掌心。
突然出现在黑塔之中的僧人袈裟染血,他双手合十将那物件拢入袖中,顺势虔拜:
“阿弥陀佛。”
……
上清天九宸山,太初峰。
于茶室内静坐的仙人捧着掌中温热的瓷杯,白衣胜雪,鹄峙鸾停。宛如一道承载千古的画卷,只是坐在那里,都是一道杳霭流玉的风景。
而这仿佛无情无欲的人神此时正低垂着眼帘,看着那被一双磐石之手所持的杯中茶汤轻漾开来的涟漪。
“尊上,我等无能,未能阻止拂雪……”仙人跟前分明空无一人,氤氲茶香的室内却响起青年自责懊悔的低语。
“无妨。”明尘上仙随手挥出一道柔风,将那已经再也无法被世人看见的弟子自地上扶起,“拂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人先辈,我们应当相信后人的抉择。和光,不必为此而苛责自己。”
“可是……”仿佛虚无之物的青年仍旧忐忑,不为自己可能遭遇的斥责,只为了那奔赴险境的同门的安危。再没有比他这样追随在尊上身旁的人更清楚拂雪对尊上的意义所在,那不仅仅是尊上所行之道的后继者,更是拭去神像身上浮尘的一缕清风。“拂雪那孩子看似稳沉,实则锐意,她若发现了苦刹之地的隐秘,必定会选择登塔。”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不必忧心,红日伤不了她。”——“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是,尊上……”名为“和光”的弟子低声应下,又道,“咸临谢军师已抵达帝京,于天音塔中请出了司命刀。”
“她敢与拂雪做赌,必定是另有筹谋。想必其中不仅是向上清天证明己身这般简单。”
明尘上仙放下了茶盏,起身,目眺远方。
“看来,我需得亲自去一趟。”
“尊上,不可!”和光急忙道,“这些年来,外道始终欲引尊上出山,他们分明是——”
“和光,不必多言。我知你们心有疑虑,但我毕竟不是泥捏的人像。”
明尘上仙淡漠地说道:“祂们既然要引我出山,那便让他们来吧。我藏锋于鞘多年,却并非拔不出剑了。”
和光闻言,只觉得心神一震。他看着眼前之人沐浴在天光下的身影,一如当年那般,伟岸而又挺拔。
是啊,只要有掌门在,便无甚需要畏惧的。他们一直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
“是,尊上!”
明尘上仙迎着天光远去,背对着和光渐行渐远。山上的罡风拂动他的广袖与发,细细柔柔,好似夹杂着山花灿漫的芬芳。
忽而,他觉得掌心好似被人用指甲盖掐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宛若蚁嗜的痛痒,有什么异物在他的血肉间生根发芽。
明尘上仙容色淡淡地垂眸,看着自己被银色手甲掩盖的手掌。
不知何时,手甲的间隙中挣出了一根藤蔓,在人神的掌心中,开出了一朵琉璃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