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卿看着眼前被迷雾笼罩的漆黑丛林,一轮苍白清皎的月轮高悬天际。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长身玉立的少年背负长剑,于月光下伫立。他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手,不知看了多久。
“啊。”突然,少年发出了一声没有任何意义的气音。
“虽然早有预料,但……”苏白卿眼中不受控制地淌过出了一丝阴郁的隐怒,自幼时云依被魔修掳走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愤怒了,“但果然,我还是很不高兴。”
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除了哭泣以外便什么都做不到的胆小鬼了,云依也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为人鱼肉的孩童了。但担心这种事,本身就没有什么道理。苏白卿知道自己不应该动气的,师长曾经说过,他的我执易生心魔。可他曾经发誓过,他会保护云依一辈子的。
而现在,在外道的地盘上,云依竟然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苏白卿垂头,用力揉了揉眉心。童年的那片凄惶血色仿佛再次漫上了视野,为了不被往事追上,他必须尽快前进了。
“不可回头吗?” 少年脚尖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同蹁跹的白鹤般飞上了枝头,他往那纤细的树枝上一踏,几乎不见枝叶的晃动,身穿道袍的少年便已经如流星般飞出了老远,“祸乱夏国高层与民间组建离人村的并不是同一拨人,但那个叫灵希的女孩也很奇怪,她究竟是不怕死,还是有把握解决离人村的危机,才义无反顾地进入村子的?”
……
灵希和自称“鬼姥”的妇人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周遭的平民皆在麻木地劳作,那一张张写满沧桑与苦楚的脸上全然看不出活人该有的生气。
是人,却不似人;非鬼,却胜似鬼。
“自从大家种植了‘仙粮’之后啊,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后来咸临与大夏打起仗来,官家要征兵,家中的男丁不管年老残疾于否,十二岁以上的都被带走啦。实在走不动路的,家人还要缴一笔‘助军费’,否则就会因为‘误国’和‘避战’而被活活打死。”鬼姥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行走,“这人间呐,与那无间炼狱有什么区别呢?”
灵希走在鬼姥的身旁,闻言驻足,静静地观望了半晌:“……这么说来,左丞相真是做了一件坏事啊。”
拐杖杵地的声音突然停了。
从灵希入村至今,一直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鬼姥抬起头,面上仍旧维持着笑,然而脸颊松弛的肌肉却僵硬地鼓动颤抖着,好似在费劲咀嚼着什么:“孩子,你是这么想的吗?”
“难道不是吗?虽说他的初心是好的,但终归是好心办了坏事。”灵希回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鬼姥,“若不是他将被污染的仙家良种散于民间,夏国朝廷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理由与借口,光明正大地剥削平民百姓,还能将黑锅扣在仙门的头上?说到底,是左丞相误了事。”
“呵呵。”鬼姥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颤笑,她交错握在拐杖龙头上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暴起了青筋,但她依旧笑着,笑着笑着便不由得老泪纵横,“是啊,将过错归咎于一人之身,再判决那人的死。如此,一切的因果罪业便都可一笔勾销。仁义为民的人尸骨不全散于蒿里,敲骨吸髓的贼子却在高楼朱门内分赃大笑。埋骨荒地的平民如游魂般找不到归宿之地,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家……依旧高高在上。”
鬼姥缓缓抬头,她的瞳仁已经彻底被黯色泅染,就连眼白部分都化作了子夜般的黑暗:“你来评评理,这不叫不公,那什么才是不公啊?”
“那个孩子从小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天下百姓都能温饱。他自个儿是个贪嘴的小馋猫,总是阿姆长阿姆短地喊着,就为了能讨一口甜水润润嘴巴。他苦心读书,好命娶了个好媳妇,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他终于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了。可结果呢?”
鬼姥语无伦次地说着,滑过脸庞的浑浊老泪如决堤的泥水,于是,她看上去仿佛也好似在苦意中溶解:“他们,利用了那个孩子的愿望。他们倒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为何要这么利用他?利用他对百姓的仁爱,践踏他对尘世的良善,最后还要一盆污水,令他死亦难安。”
“仙长,他们都说你们是最接近老天爷的人,那你能不能告诉老妪,人心为何会这么坏?”
“人心为何会这般坏?!”
周遭村庄的景象轰然破碎,镜花水月般的光影瞬息变换。天,突然黑了。
拂面而来的狂风让灵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浓郁腥臭的腐朽之气冲鼻而来。她听见了成千上百道声音在风中嚎啕,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当她抬头望去,环顾四周,却见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庄已经化作灰烬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遍布尸骸与白绸铃铛的坟场!
找到了。灵希闭了闭眼。那消失的乱葬岗。!